第十三章 出師二表再興夙志,幹戈重啟又赴征程(第4/5頁)

黃月英既不驚異也不追問,她低低地一嘆,輕輕一嗔:“勞碌命。”她微微停頓著,還是問道,“名字想了麽?”

諸葛亮愕然,他顯然又忘記了。自回成都以後,圍繞著他的依舊是如山的文書,魚貫而入的問事官吏,以及做不完的公務。他永遠像一只停不住的陀螺,轉啊轉啊,把心血一點點擰幹,直到被死亡攫走所有力量。

黃月英也料到了他的遺忘,她沒有責備他,苦笑了一聲,咬斷了線頭,把針線卷進腳邊的針衣裏,將手中的針黹活路輕輕一抖,卻原來是一件加了裏的長襦:“試試。”

長襦從諸葛亮的肩上垂下去,像水一樣一淌到底,卻稍稍寬松了些兒,腰帶紮緊了,上身仍然顯得蓬松,像兜住了一團雲。

“大了。”黃月英惋嘆,她把衣服褪下來,露出了戚戚之容。

“大就大,沒關系。”諸葛亮滿不在乎。

黃月英慢慢地疊著衣服,很久不說話,那一件長襦花了她很長時間才疊成一方豆腐塊。她用一雙手撫著光滑的衣服,仿佛在撫摸誰漸趨消瘦的臉。

“是你瘦了……”她忽然流下眼淚,“孔明,你太累了,就不能歇歇麽?”

她還是說出來了,她是他的妻子,是他人生的知己,她隔著遙遠而咫尺的距離,看得見他移山似的辛苦,體會出他內心的憂懷。她多想為他分擔憂愁苦難,哪怕只是輕若鴻毛的一點負累。可她卻無能為力,像個坐觀他人溺水的看客,明明已心焦如焚,卻只能在極遠的地方呼喊一兩聲沒有用的口號。

諸葛亮凝視著傷情的妻子,酸楚的感覺像從心底漫出的冰冷泉水,他擦去妻子頰邊的淚,回答她的聲音卻仍然執著:“不能。”

黃月英淒惶地嘆了口氣:“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我也不會幹礙你的事,只是心疼你……”

“我很好,不用擔心。”諸葛亮用輕松的語氣說。

“好什麽……”黃月英責怪著,眼淚又簌簌滾下來,她舍不得用重話說他,一點兒的責備、抱怨都讓她覺得內疚,她只想做他身後默然無聲的支持,奈何這種支持也如此乏力。

諸葛亮略帶憂郁地說:“我也想停下來歇一歇,可我不能啊!每當我生出懈怠心,先帝的囑托便於耳邊響起,知遇之恩、托孤之重,豈是尋常之情,普通之恩……那是責任,是擔當,是不可後退……月英,你知道麽,那責任催著我往前走,不能停,便是累到嘔血也要撐下去……”

“沒有頭麽?”黃月英戚戚地問道。

諸葛亮愴然一笑:“有……”他卻不說話了,可又何須說出口,他和黃月英都明白那盡頭是什麽。在那漆黑一團的前方,沒有光,沒有夢,沒有美好的憧憬,沒有嘈雜的忙碌,那是每個人的最終歸宿。

黃月英心裏疼得早如翻江倒海,這就是她的丈夫,是一個國家的丞相,亦是這個國家賴以存在的希望。他生來便只屬於殘酷的歷史,屬於壯美的山河,屬於永存的誓言,就是不屬於一個小家,不能擔當一個尋常的父親和丈夫的角色。

她至此完完全全體會了,當年在她嫁給諸葛亮之前,父親告訴過她,諸葛亮非尋常人,一生必將歷無窮難,遭無窮苦,受無窮險。可她心甘情願嫁了他,心甘情願做他身後安靜守候的女人,承受他的苦難,忍耐他一次次的遠別,這仿佛是她的使命,他擔當國家,她卻擔當他。

她雖然難過,卻不肯流露出來,她用鼓勵的語氣說:“你走吧,家裏的事,你放心,南欸、果兒都有我。”

諸葛亮感激地握住妻子的雙手,這是他的幸運,黃月英是上天賜給他的女人,知禮、不爭、懂事,使他得以安心做事,沒有絲毫的後顧之憂。

“走之前把名字取了。”黃月英笑道。

諸葛亮也是一笑:“我已想好了。”

“是什麽?”

諸葛亮不言,他見面前的木案上有一卮水,伸出指頭輕輕一蘸,在案上寫了一個“瞻”字。

“瞻?”黃月英喜道。

“嗯,是瞻,”諸葛亮緩緩道,目光悠遠深沉,“慎終謀遠,以望遠志,故而為瞻。我希望他日後立遠志,有遠圖,篡承熙績,克明俊德,勿為庸人也。”

“我卻希望他做個尋常人。”黃月英用半玩笑半認真的口氣說,“可不能學你,天生勞碌命。”

諸葛亮忽地笑了:“好,就做尋常人。”

那字在案上慢慢化開,像剛結出的花骨朵,在人生的短暫旅途中烙下第一個痕印,飽含著一個父親的殷切期望。

※※※

三日後,諸葛亮踏上了二次北伐的征程。

這一次,諸葛亮走得很平靜,沒有首次北伐時浩浩蕩蕩的送行隊伍,亦沒有喧囂的鼓吹儀仗,只是在一個尋常的清晨,由太常代表皇帝念了一篇出征祝文,而後諸葛亮跪拜受旄鉞、羽蓋鼓吹,儀式做足了,明面上顯出皇帝對北伐的重視。而其實那天,皇帝窩在宮裏和一群宦官博局,黃門將丞相出征的消息傳來,他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眼皮也不擡一下,迅速把自己拖入熱火朝天的歡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