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才凋敝獨木支蜀漢,探病趙雲再定北征計(第3/6頁)

※※※

是秋天了,滿目是郁蒼蒼的寒色,天上沒有雲,像是被乍起的冷風吹去渺茫世界,總覺得在下雨,卻只是刮起卷了浮塵的風。

諸葛亮踏進屋裏時,一眼瞧見臥榻上病弱的趙雲,哪兒還有當年孤膽英雄的一絲勇武,儼然是個攀附在死亡邊緣的垂垂老者,頓覺心酸不已。

趙雲見諸葛亮來了,扶著家人的手坐起來,他不待提起自己的病情,卻反而傷切地說:“我聽說季休……”

諸葛亮嘆了口氣:“歿了有五日了。”

“季休可惜了……”趙雲惋嘆道。

諸葛亮悵惘道:“可惜,怎不可惜,這幾年季漢人才凋敝,死的死,老的老……”他盯了一眼衰弱得像枯木似的趙雲,有的話怎麽也說不下去。

諸葛亮的心思,趙雲是體會得出的,他自從北伐失敗,先是和諸葛亮一起請罪貶官,後率更休軍隊復返成都,剛踏入成都的城門,便病臥在床,從此再也起不得身。原先以為不過躺上十天半月即可痊愈,後來竟至越來越嚴重,氣力像塌陷的城堡撐不起個形狀,精神也一日見一日的疲憊,眼見是下世的景象了。他心裏悲透了、傷透了,卻自己挨著撐著,不肯露出怯容來。

一時的無聲後,趙雲憂心忡忡地說:“沒了季休,元儉和君嗣若再起糾紛,誰去調和?”

諸葛亮滯澀地一嘆:“身為朝廷重臣,卻為私憤而誤公義,他們的心中,何時能裝著社稷黎民,而不是他們自己!”

諸葛亮的喟嘆觸及到趙雲心中同樣的感情,他默然地嘆息了一陣,又問道:“丞相,還要回漢中麽?”

“我原想在本月底復返漢中,可朝中頗有阻擾,不得不往後拖。”諸葛亮微苦地笑了一下。

“朝中阻擾……”趙雲一愣,俄而便醒悟過來,他微微立住身體,字字用力地說,“丞相不必理會閑人碎語,你是為社稷千秋業,爾輩目論,不值著意。”

“子龍、子龍,”諸葛亮悵然地念著趙雲的字,“不必理會是一句話,做起來談何容易,阻擾者若為泛泛之輩,亮何所懼。可若異議者為廊廟之柱,怎能不警示。”

趙雲恍然了,他怔怔地看著諸葛亮,深徹的理解登時化作同情的傷感:“難為你了……以一肩而挑家國,真太難了。”

諸葛亮略微苦澀地一嘆:“偏安一隅,安享閑適,庸人亦當樂之,可為尋常人納之,為國卻不可,若不積極進取,季漢撐不過二十年。自古以來,從來沒有坐等太平之國,天下升平,眾庶康泰,豈能空談而獲之,唯有以戰止戰,以武克武。人人坐而論道,黎民何依,邦國何托?隨眾而虛談易,違眾而實為難,可總要有人去做,我不做誰做,我不擔當誰擔當。”

趙雲聽得淚水湧出:“可嘆明白這道理的人太少,孔明,你太不易了,若是先帝在,你的負擔也不會如此重……”

“先帝……”諸葛亮愴然地念著這個疼痛的稱呼。

趙雲幽幽地嘆息著:“這些日子,總是想起從前的日子,是老了吧,不免念起舊來。想起先帝、雲長、翼德……還有孝直、士元……他們若還在該多好呢……”

他們若在該多好……諸葛亮覺得心裏最柔軟最悲傷的感情被這句話擊中了,他恍惚了一下,似乎覺得那些離去的人們都活了過來。一張張鮮活的笑臉如春風拂欄,飄過去又抹過來,一幕幕舊日的景象在一脈幹凈的水裏綻放出依稀的模樣。

他看見先帝從一團明亮的陽光裏跑出來,爽快的笑聲從高高的雲端蕩下來:“孔明,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讓大漢的旗幟插滿天下!”

關羽和張飛笑呵呵地奔向他,沒有掩飾的笑容仿佛熱烈的火,隔得很遠,他們的聲音像春雷般炸出了花朵來:“軍師,我們看你來了!”

總用驕傲目光睥睨群僚的龐統來的時候那麽安靜,臉上永遠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說:“孔明,下一局棋如何?”

還有法正也來了,一邊漫不經心地觀覽風景,一邊假裝著謙和恭敬,口裏卻咋呼道:“啊呀,孔明,你在這裏呢,那幫不服膺主公的王八蛋又被我收拾了!”

……

諸葛亮心裏像有什麽東西也從中間分開了,痛便漸漸地擴散著,讓他難受得幾乎不能呼吸。

“孔明,”趙雲幽幽地念著諸葛亮的字,“真是要辛苦你了,我們一個接著一個老去,死去,偏留下你一個人……”他聲音發哽,淚陡然地一閃,被他死死地吞沒了。

諸葛亮沉默了片刻,然後字字鏗然地說:“先帝知遇之恩,托孤之重,縱有萬難,亦當一肩當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趙雲震住,他聽出這是諸葛亮的心聲,沒有一字虛假,亦沒有一字是空談。諸葛亮這麽說,他必然如此做,沒有人能阻擋諸葛亮的信念,上天也不能,縱算是殘酷的死亡也只能讓他停止追求夢想的腳步,卻不足以威脅他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