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非難丞相譙周上疏駁北伐,拒斥請托孔明禁宮埋隱患

一清早,蘭台便忙活起來。

高高的書架撐起了筆挺的脊梁骨,像松柏般蒼硬古拙,一卷卷捆紮齊整的書摞在它結實的骨骼間,像是一塊塊飽滿的血肉。

蘭台署的官吏們像工蜂般忙碌著清理書冊,趁著天朗氣清,將受了潮的書冊一卷卷挪出來攤開。陽光剛剛好,一束束像河邊柳條似的,垂落在藏書閣外寬敞的平台上,書卷便在陽光下敞開濕潤的懷抱,潮濕的腥味兒漸漸蒸發起來,被陽光的滋味調和,像發酵的酒曲般熏人。

風裹著浮塵拍過來,一骨碌鉆進鼻子裏,譙周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因沒掩著,不免響亮了些兒。周遭的官吏都偷著笑,有撐不住的還笑出了聲,也不怕被譙周聽見。

譙周漲紅了臉,裝作去撣發冠上的灰塵,卻抓出一綹頭發來,越加地狼狽,反而招惹出更多笑聲。

譙周在蜀漢朝官中素來不討喜,書倒是讀得多,也算博古通今,可偏是個迂闊脾氣,又不通人情世故,素日說話便是滿口的聖人言哲人曰,一股子酸腐氣,有人在背後悄悄稱他為“醯夫子”,忒酸臭了。

當年丞相諸葛亮初開府,特意召集史官咨問治史一事,問話到譙周時,譙周因為緊張,問一句答十句,有九句都飄在雲端上,樣子還極滑稽狼狽。丞相府僚屬都是官場中摸爬滾打多年的人精,哪兒見過這種呆子官,登時哄堂大笑。後來持掌百官風儀的掌禮官請丞相諸葛亮推案擅自取笑朝廷官員的僚屬,以為如此不合禮秩,諸葛亮卻說:“吾尚不能忍,況左右乎?”

從此後,譙周為丞相所笑的故事傳遍了蜀漢廟堂。人們都說,譙周?他便是讓丞相也忍不住發笑的滑稽官,當然不僅諸葛亮忍俊不禁,連皇帝劉禪也聽說史官中有個醯夫子,曾有蘭台官吏給皇帝送古書,皇帝指著那官吏笑道:“你是醯夫子麽?”

譙周也知道旁人對他的嘲笑,他心裏很是難受。奈何他又不善與人爭辯,吵個嘴又顧忌著君子非禮勿言,只會掉書袋,人家把他八輩祖宗挨個罵遍了,他還在喋喋君子該守循循之風。

講究威儀風度的朝官中能有譙周也算是奇特一景,諸人雖取笑他,可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腹有才華,朝廷策書、詔告、冊命常常由他代筆,偏也妙筆生花,可稱為一篇足資效仿的好文章。恰是這筆頭硬的本事,才讓迂氣十足的譙周在官場占有一方立足之地。

眾人一面兒曬書,一面兒笑話譙周,卻見一人遙遙地走過來,原來竟是丞相府參軍李邈。他本在漢中行營隨軍,對於能入丞相府執事的官吏,旁的官吏都特別羨慕,甚至要竭力巴結討好。

“喲,李漢南,你甚時回的成都?”有熟識的官吏笑著招呼道。

李邈把手中的一方竹簡交給一位管庫官吏,那是一份書單:“早回來了……”他怏怏一嘆,“惹了人家的嫌棄,還能不被趕回來麽?”

這聲抱怨像石子丟進死水裏,竟就濺起漩渦,諸人曬書本來極無聊,乍聽著有花邊事兒可以打探,一撥撥盯腥味兒似的圍攏上來。

“為何?誰趕你?”

被人圍攏了,李邈偏要賣關子,半吞半吐地說:“皆因我行事不當而已,也怨不得旁人,我自願受罰。”

“說說,別留半截話。”眾人偏被撩撥起好奇心,李邈咽著話越不說,越讓他們心急如焚。

李邈其實很喜歡眾星捧月的感覺,心裏已敲起了響鼓,面上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也沒什麽,我為馬謖求情,丞相稱我不識大體,讓我回成都反省。”

雖不是驚天秘聞,卻已夠一捆爆竹的威力,足足炸出一個大坑來,眾人登時七嘴八舌起來。

“馬幼常麽?唉,可惜了,勝敗乃兵家常事,何苦呢?”

“軍令太嚴,就不能赦免麽?”

“馬氏兄弟為國家出生入死,沒想到落得如此下場,可惜可嘆!”

“聽說向朗也因為庇護馬幼常,貶斥為民,官身褫奪,從漢中趕回了成都!”

“可不是麽,為一個馬幼常,諸人受難,可是牽連太廣。”

……

眾人雖熱議馬謖之死,卻沒一個敢直指肇事者,甚至連“丞相”兩個字也不敢提。

“此為戰之非也!”一個嗆人的聲音忽然響起,眾人一愕,竟然是譙周。

譙周感覺到一雙雙目光拋在自己身上,登時不自在起來,他是實在憋不住才炸出一句話,沒想到惹來矚目。

“允南是何意,不妨說來一聽?”李邈像發現了礦藏,著急地要挖掘下去。

譙周吞了一口唾沫:“我是說……若不興兵北伐,則無有敗績,馬幼常也不會身被嚴法,事有因果,因不起,則果不成……”

“不興兵北伐?”李邈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