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非難丞相譙周上疏駁北伐,拒斥請托孔明禁宮埋隱患(第2/4頁)

既是要直抒胸臆,譙周大了膽子,聲音亮起來:“國家偏安巴蜀,國小民弱,原該掃除煩苛,與民休息,待國泰民安,藏帑豐足,再做長策之謀。而今朝廷內少富安,民疾峻法,外被強寇,諸方裂幅。當此之時,征調細民,挽輸北邊,人馬相繼,府庫空竭,是為大疲民力也。一戰不勝,不思何以敗績,痛而改非,收兵反國,還民於本,奈何誅良將,驚賢德,不為國家惜才,專逞不善之刑,誠不可為。”

譙周這一番言辭不啻一擊驚雷,震得蘭台外一派死寂,譙周這不僅在反對北伐,還在反對蜀漢一向執行的嚴峻刑法,更是在反對諸葛亮。

譙周是吃了豹子膽麽,敢公然挑戰諸葛亮?自蜀漢立國,諸葛亮的權威一直無人能敵,昭烈皇帝在時,有意加重他的權位,令他得以抗衡諸方勢力,今上繼位,更是舉國相托。諸葛亮在蜀漢幾乎是不加冕的帝王,盡管他從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篡奪心,可是蜀漢官吏都認可,甚至連百姓也知道,丞相府才是事實上的國家權力中心。

皇帝幾次在人前說過“政由相父,祭則朕躬”,他把整個國家交給諸葛亮,事無巨細,皆由諸葛亮決斷,便是官吏休沐加祿也要去問諸葛亮。蜀漢朝官都默默地遵守著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即忠心皇帝,聽丞相的話。諸葛亮在一天,蜀漢的朝政大權便在諸葛亮手中一天,千萬別癡心妄想和諸葛亮平起平坐,諸葛亮的政治手腕,眾人都領略過,當年那一顆顆沾滿了血的頭顱還沒化成枯骨,誰都不想去重蹈覆轍。

所以諸葛亮要北伐,腹誹的朝臣也不是沒有,可連皇帝都滿口答應,還令尚書台書寫討魏檄文,眾人哪裏還敢提反對意見。昭烈皇帝自來不喜文人清議,深忌空談誤國,因此嚴禁官吏誹謗朝政,這禁浮言倡實事的不成文科條是蜀漢官吏心中時時警醒的訓誡。十數年間,蜀漢朝官養成了只做事少虛言的習慣。所以當北伐的詔令下達,諸公門一絲兒反對之聲也沒有,軍需兵源一概妥帖地辦好,還請命要求上前線殺敵,以能博得諸葛亮青睞。

譙周,這迂儒一定是書讀太多,不識天高地厚,竟敢對諸葛亮提出質疑,諸吏雖暗自贊同譙周的一二觀點,也覺得後怕。

李邈本想勾出幾句不損大局的埋怨,沒想到譙周的言辭大膽到他也接受不得,他幹幹地咳嗽了一聲,打著官腔道:“允南,北伐是國之大計,此次雖遭敗績,到底不能廢棄。”

譙周卻是犟種脾氣,一旦對什麽事什麽人形成印象,便不可更改:“休養民力方為國之大計,從來沒聽說過興兵能強國!”

這話嗆得李邈半晌不吭聲,有好事者奚落道:“允南,你既反對北伐,丞相北伐時,怎不見你對陛下進言呢?”

譙周義正詞嚴地說:“我此番便要上書陛下,請陛下撤回北伐大軍,俾國家休息,民力得養,十年之內不可興兵。”

“你真要向陛下進言?”李邈瞪大了眼睛,他覺得自己小瞧了譙周,小小的勸學從事卻比朝中的兩千石有骨氣。

譙周斬釘截鐵地應道:“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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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烘烘的熏風像一群透明的麋鹿般跑過宮殿前的平台,奔跑的力量帶起綿脆的聲音,仿佛那不屬於宮闈的歡樂,只存在一瞬。

劉禪微微俯下身,目光停留在那一弧背上,有細細的水波蕩漾開去,像從他身體裏開出的花瓣。

諸葛亮一個時辰前剛剛抵達成都,趕了數日的路,風塵未洗,連家也沒回,便急著進宮面君。劉禪收到諸葛亮入宮謁見的消息時還嚇了一跳,等他踏入嘉德殿,諸葛亮已規規矩矩地跪拜等候。劉禪看得出他的滿面風塵,那越伏越低的背像彎曲的青竹,盛滿了疲倦、辛苦、傷感和負疚。

劉禪說不出為什麽,心裏竟難過起來,他親自走下去,用一雙手將諸葛亮攙扶起來,體恤地說:“相父辛苦了。”

諸葛亮起來得很慢,不知是身體不適,還是重重心事拖住了他,他沉重地說:“臣有負聖恩,興師北伐,未獲寸土,未建寸功,特向陛下請罪。”

劉禪輕輕搭上諸葛亮的手腕:“相父言重了,勝敗乃兵家常事,既是出兵,哪兒能不打敗仗,朕不怪你。”

他瞧著諸葛亮愧疚之色始終未去,又寬解道:“相父盡心了,朕體會得到。”

“喬的事,朕很傷情……”劉禪的心裏一直都擱著這事,非要說一說才舒坦。

諸葛亮的眉峰微微一蹙,卻迅速地恢復了平靜:“承陛下掛念。”

劉禪沒在諸葛亮的臉上看到他以為會看見的表情,沒有哀傷,沒有悲絕,連眼淚也沒有,劉禪困惑了。死的諸葛喬難道不是諸葛亮的兒子麽?何以他竟能隱忍至此,還是這個人原本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