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諸葛亮固執擇劣將,馬幼常輕忽失街亭(第4/4頁)

兩個時辰後,街亭城的廝殺停止了,一切像一場快得來不及重溫的夢,似乎慘烈的戰鬥從沒有發生過,以至於山上的蜀軍竟然不知道到底誰贏誰輸。

風還在滌蕩,天空在逐次放光,像是死亡在一點點露出慘白的面容。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馬謖一個晚上都在想,他絞盡腦汁仍然找不到個合適的答案,只有白癡一樣地傻坐,呆呆地看著月光淡了,陽光濃了,那一夜的淒涼緩緩地去了。

天亮的時候,馬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畢其功於一役,率全力沖鋒,殺得魏軍落花流水。他誓死的決然讓自己都感動了,一抽長劍,就要喊出那悲壯的口號。

一個斥候士兵心急如焚地狂奔面前:“將軍!魏軍截斷我汲水道路!”

“什麽?”馬謖沒聽清,或者是他不願意聽清。

“魏軍截斷我汲水道路!”斥候士兵重復道。

馬謖手裏的長劍差點掉了,他終於明白了,魏軍之所以圍而不攻,耐心地陪他看了一晚上的月亮,就是要趁此夜色切斷蜀軍的水源。

是這裏出了問題,馬謖想了一晚上都沒有想明白的問題,在現實面前給了他清晰的回答,這現實竟是如此殘酷,讓他幾乎沒有力量承擔。

他勉強打起精神,吩咐道:“傳令下去,立刻殺退魏軍,奪回水源!”

這個命令下得太晚了,魏軍已經派了重兵守住水源,蜀軍不能近前半步,才冒個頭,暴雨般的飛箭雷奔電激,逼得蜀軍步步退後。

蜀軍在明處,魏軍在暗處,高山上俯瞰蒼茫遠方一目了然,但那是觀景,平地裏圍了山中敵人,卻是實戰。

實戰永遠比談兵殘酷,這一點馬謖到現在才明白。

血像巖漿般灑得漫山遍野,屍體東一堆,西一堆,像在山上長了無數座血紅色的丘陵。幹渴的蜀軍再不敢冒險取水,懨懨無神地龜縮,再龜縮。

“沖,沖下去……”馬謖有氣無力地說。

“將軍,魏軍燒山了!”有士兵尖厲的慘叫了一聲。

不用士兵們指引,馬謖已看得一清二楚,黑色的煙霧騰起了,星星點點的火焰野花般盛開在山林間,還有密密麻麻的火光在山野中跳躍,那是蝗蟲一樣的箭,吞噬了一切生命。

蜀軍插滿山腰的鹿角成了最好的靶子,一排排火箭呼嘯奔至,砰砰砰擊中鹿角,蓬起越來越烈的火焰。頃刻間,整座山被大火吞噬了,仿佛陷入地獄烈火中的孤兒。

馬謖的眼睛暈眩了,不知道眼裏的光點是飛蝗還是流星,煙霧越來越濃重,眼淚被熏得流了一臉。

淚眼蒙眬中,他看見了一張臉,飄浮在高高的空中,挺直的眉毛中央有一小片白,像潔白的一顆心。

“四哥!”他向那張臉伸出手,瘋狂地朝前奔跑。

那顆心在粉碎、撕裂,化作一彎彎的鉤子般的光,慢慢地,整張臉都粉碎了,從臉孔的中央飛出成千上萬的火紅色光點,耳中居然傳來山崩地裂的轟鳴。

馬謖停下了腳步,他朝四周張望,看見無數張死亡的臉孔,卻不是想象中的慘白,反而紅得這樣絢爛,像是塗了胭脂的舞者,在璀璨的光芒中迎風起舞。

破碎的金屬聲從四面八方湧來,越來越大,震蕩在街亭的兩山之間,傳得很遠很遠,也許將傳到渭河對面的西縣。

他淒慘地仰頭大笑:“我是要失敗了嗎?”他抓住一個士兵,拼命搖著他的手臂,“你說,我是不是要失敗了?”

士兵吐著濃血倒在他腳邊,胸口插了十來支利箭,臨死之時,指甲在馬謖臉上抓了一道印子,像是個賭咒的符。

馬謖的臉上滲出了血,鹹腥的血流到他的嘴巴裏,他微張著口念道:“失敗了,我怎麽辦呢,我怎麽向丞相交代呢,我該說什麽呢?”

“將軍快走!”副將推著仍在發狂發癲的馬謖,將他像一疊包袱似的扔上戰馬,拼死護衛他殺出重圍。

街亭在大火中哭泣,沒有逃出去的蜀軍士兵大多葬身火海,他們甚至還來不及和魏軍面對面地拼殺,便將年輕的生命殞歿在不交兵鋒的戰場上。滿山是慘號著打滾的火人,腥臭的焦味兒噴著黑煙沖向天空,那一面面原來用來鼓舞士氣的“漢”字大旗正在坍塌,墨隸的“漢”字蜷曲著被血紅的火撕成了一縷飛塵。

後來人們說,街亭的那座山整整哭了一百年,直到蜀漢亡國。附近村莊的農人常常在半夜聽見山上隱隱有淒厲的哭聲嗚咽如風,他們說,那是屈死在街亭之戰中蜀漢士兵的亡魂。

風更大了,街亭的火被吹上了天,燒得天空傷痕累累,一片觸目驚心的慘紅流淌下來。火焰的剝蝕聲和垂死者的呼號聲交迸作響,傳得很遠很遠,沿著隴右崎嶇的山道奪路狂奔,一直奔向了西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