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師一表老臣剖心,家國兩別伊呂酬志(第4/4頁)

“朕允可。”他逼著自己把這句話說出來。

“謝陛下聖恩!”諸葛亮鄭重地跪下去。

劉禪緊緊地盯著諸葛亮匍匐的後背,像一彎月弧,卻不夠飽滿,總有個地方缺了角。他忽然驚慌地發現諸葛亮老了,鬢角的白發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像野草般越生越多,寬闊的額頭上皺紋像刀劃一般,越發深刻,以往青松似的腰也不直了,深湛的目光裏有薄翳抹不去,仿佛深黑的疲累,已滲入他的骨髓裏。

先生,你怎麽能老了呢?

在他的印象中,諸葛亮與蒼老無關,與衰弱無關,那個白衣羽扇的先生是他單薄生命中最美好的記憶。他記得諸葛亮飽滿的額頭,蔥根似的手指,月亮一樣優雅的微笑。劉禪一度以為諸葛亮是不會老的,像開在窗前的白玉蘭,潔白純凈。

是從哪一天開始,諸葛亮被殘酷的時間侵蝕了,當他背著一個國家艱難前行,他被國家的重量壓彎了腰,他在無止境的操勞中磨損了青春。人們曾拿他當神,可他到底只是人,會衰老、會倦怠,也會……死亡。

劉禪覺得心裏莫名地酸楚:“相父,記得常常來信。”他說這話時,恍惚以為自己的魂在發聲,聲音晃晃悠悠地遊離在身體外,像一縷懷念的月光,照著皇帝憂傷的臉。

諸葛亮呆了一下,他擡起臉,皇帝的目光穿透彌漫宮殿的紫霧,緩緩地落在他的身前,歷歷往事忽然翻湧奔來,卻因太急太快,一瞬又流過去了。

他想,其實這個孩子,一直很孤獨。

※※※

巴郡江州。

長江濤聲拍擊兩岸,仿佛鏗然的金磬。

李嚴把手裏的簡信紮好,蓋了紫色封印,鄭重地交給信使:“收好,一定要親手交給丞相!”

信使許諾道:“是,將軍放心!”他把信揣入懷裏,拱拱手行了一禮,徑直出門去了。

李嚴看著信使離開,唇邊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回頭卻看見兒子李豐略帶困惑的神情,他笑道:“豐兒,你在想什麽?”

李豐回過神來:“兒子是想,父親為何要勾連孟達反正。前次朝臣上疏非議父親,正為父親交通敵國,與孟達素有書信往來,父親這次偏還與孟達交通,豈不落人口實?”

李嚴森森地一笑:“豐兒,這是你不懂了,他們非議我交通敵國,我若畏懼不敢與孟達交往,倒還顯得理虧。故而我偏偏不改初衷,他們不是說我有通敵之嫌麽,我便把這‘通敵’罪名坐實了,待得真相大白,方才顯得我之公正。我之甘冒風險與敵國之臣勾連,是為朝廷計,為國家計,誰公誰私,一目了然!”

李豐似乎懂了:“哦,所以前年父親才設法將魏國李鴻送去成都,是為了向朝中證明忠心?”

李嚴笑而不答。

李豐懷疑地說:“父親當真相信孟達能成事?”

李嚴詭譎地一嘆:“信不信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兩年前我被調來江州,不就是朝中有人擔心我與孟達勾連,他日永安與東三郡連成一片,其勢大增不能控制。我今日把這忠心剖開來,我和孟達之交,純為國家將來計!”

“若是朝廷調父親來江州,是擔心父親與孟達勢力相連,父親今日又與孟達飛書來往,他們還是會起猜忌心,怎會明了父親忠心?”李豐還在遲疑。

李嚴冷笑:“我便是熬爛骨髓,他們也不信,我做這事,一為向陛下明示忠誠,二嘛,”他哼了一聲,“他們不是擔心我與孟達勢力相連麽,好,我便達成所願,偏與孟達連勢,做成這樁大事,孟達便為我朝中功臣。咱們外有孟達之援,內則經營江州,陳到那雙眼睛算什麽,將來遲早摳掉,三巴之地都是我們的!”

李豐被父親大膽的言辭駭住了,膽戰心驚地說:“父親,你要和朝廷分陜?”

李嚴眨眨眼睛:“我始終是朝廷之臣,我只是不想被別有用心之人陷害,螻蟻尚且自保偷生,何況我等!”

李豐大約知道父親口中說的“別有用心之人”,他打了個寒戰:“父親,我總以為這事還是三思為好。”

李嚴嘆道:“豐兒,你太實誠了,不知人心險惡。你不害人,人家要害你,我也是不得不。”

李豐不知該如何規勸父親,他心底不甚贊同父親的主張,可他卻說不出話來。

李嚴背起了手,貌似閑散地踱著步子,耳際的長江拍岸聲如在空靈的山谷敲鐘,一聲連著一聲,他似乎隨口地說:“我打算做一件事。”

“什麽事?”

李嚴踅過臉來,森寒的笑容在眼睛裏泛著膩光,突兀地說道:“聽說丞相府的留府長史選了張裔。”

他像暗夜的鷹鷙般笑起來,那笑聲讓李豐生出一身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