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師一表老臣剖心,家國兩別伊呂酬志(第2/4頁)

這是一篇注定將在歷史上獲得永恒光輝的千古文章。

諸葛喬輕輕揩去眼角的淚:“父親何時興兵北伐?”

“陛下允可後,即啟程北上。”諸葛亮道,他將《出師表》攏起來,目光和藹地看住諸葛喬,“伯松,此次北伐,我想著你押運糧草輜重,你意下如何?”

諸葛喬和順地說:“但憑父親吩咐。”

“北上之路,皆是峽谷棧道,險阻難行,百事當謹慎小心。”

“是。”諸葛喬的回答總是柔軟如一掬水。

諸葛喬的懂事讓諸葛亮生出莫名的愧疚,自從他們成為父子,諸葛喬面對他永遠溫軟、和融,沒有一絲抵觸、抗拒、不悅,諸葛喬對他過分的尊敬像下級對上級的服順,卻讓父子親情顯得生疏,他把公事撇開去,用父親的口吻說:“你來我身邊有……十二年?”

“是十五年。”

諸葛亮啞然失笑,這錯誤太不可原諒,他能清楚地記得蜀漢各郡縣編戶數目,能不假思索地說出某個地方官吏的姓名來歷,偏偏記不得諸葛喬過繼來他身邊的日子。他原來以為諸葛喬與他的生疏源自兒子另嗣他門的小心謹慎,現在才無奈地承認,其實是他自己造成的。

可嘆啊,諸葛亮是兢兢業業的丞相,家國天下都會贊美他的恪盡職守,卻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尋常的天倫親昵於他像縹緲浮雲,握在他掌心的永遠是沉重的國家責任,平凡的幸福是與他無關的一張陌生的臉。

他深深地自責著,凝視著諸葛喬的目光越發溫柔了,寒暄道:“最近讀過什麽書。”

“《漢書》。”

“讀到哪裏了?”

“昨日剛讀到《諸葛豐傳》,很賞識吾之先祖風采。”諸葛喬有些自豪地說。

諸葛亮感嘆道:“我們這位先祖剛正不阿,公義為上,立朝為正,立身為德,值得後世子孫效法。”

諸葛喬點著頭,他的心思從史書的敘說中跳出來:“父親,我們的故裏瑯琊是何等地方?”

“瑯琊……”諸葛亮像聽見一聲從遠方山谷飄來的久違呼喚,熟悉中滲著陌生的傷,陌生中透出熟悉的悲。那真像一場過去的夢,曾經如此真實地溫暖過自己的心。

“是個好地方。”諸葛亮最終只能慘淡地說出這一句。

“若是能回去看看就好了,父親有三十年未曾踏上家鄉土壤,他日重歸故裏,兒子當隨從。”諸葛喬期望地說。

諸葛亮苦澀地嘆了口氣:“只恐我回不去了。”

諸葛喬沒有問諸葛亮為什麽回不去,他像是體會得出諸葛亮的遺憾,惋嘆道:“不能重歸故裏,總是很遺憾。”

諸葛亮沉默著,半晌,忽地問道:“想回江東看看麽?”

諸葛喬本能地說:“不想……”後來又覺得自己回答得太沒人情味,補了一句,“有一點兒想。”

諸葛亮寬容地一笑:“待有了空閑,你回去看看吧。”

諸葛喬驚訝地睜大眼睛,回江東去,去看他的親生父母,在那片濕潤的土地上有他曾經芬芳的過去,有他藏匿在心底不敢拿出來的隱秘思念。他至今還保留著哥哥諸葛恪送他的青竹簡,上面不落一字,摩挲得久了,光潤如失了輪廓的玉。他沒有想過寫信回去訴苦,也不曾想過要回去,他在長江頭,他曾經的家在長江尾,一條奔流到海的大河將他和過去隔斷開,可他總會小心地想一想,像偷了嘴的孩童躲在安靜角落裏品咂糖果的余味。

“真的回去?”他惴惴地說,害怕諸葛亮多心,不敢流露出一絲的喜悅。

諸葛亮心中悵然嘆息:“當然是真的。”他默然地看了諸葛喬一眼,略帶心酸地說,“做諸葛亮的兒子有委屈麽?”

諸葛喬料不到諸葛亮會問他這個,他把頭埋下,許久,才發出微弱的聲音:“有一點兒。”

諸葛亮忽然便笑了:“老實話。”他擡起手,輕輕搭在諸葛喬的肩頭,“伯松,我雖為你之父,卻未盡到為父之責,慚愧。”

“沒有,”諸葛喬慌忙搖頭,“父親是一國丞相,比不得尋常人,我知道。”

他早已習慣了諸葛亮的忙碌,習慣了諸葛亮的非比尋常,習慣了父子親情的疏離。習慣不是麻木,而是懂事,他溫和的性格裏有諸葛家族的堅韌,他不喜歡抱怨仇恨,縱算生出委屈,也會在漫漫時間裏碾成一種認真的忍受。

諸葛亮有些感動,他搭在諸葛喬肩頭的手滑下去,輕握住兒子的手,父親的柔情在心中泛濫湧動。

真想做個寵溺子女的父親,維護他們,放縱他們,在危險和災難面前為他們擋風遮雨,在磨礪和挫折面前為他們鼓舞加勁。

父親,父親,天底下最稀松尋常的角色,可惜將成為他這一生最差勁的事業。丞相不是父親,父親不是丞相,永遠不能把這兩個角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擁有生殺予奪的無上權柄便要放棄無間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