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師一表老臣剖心,家國兩別伊呂酬志(第3/4頁)

世間的得失,正是這樣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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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橘紅的燭火在燈盤裏搖了一搖,正趴在書案上打盹的南欸驀地驚醒,惺忪的眼睛看見諸葛亮披著一身月光走了進來。她剛做了一個夢,以為這一切也是夢。

“還沒睡?”諸葛亮柔聲道。

南欸立刻意識到自己恍惚了,她一骨碌站起來,翻飛的襦裙卻牽起案頭的一冊書,嘩啦啦直滾下去,她小聲地驚呼著。

諸葛亮莞爾,彎腰將那冊書撿起來,他就著燈光打量著南欸。南欸許是長時間枕著書,雙頰竟印出了兩條紅痕,他盯著她的臉笑起來。

南欸被他笑得渾身不自在:“我,我哪裏不好麽?”

“沒什麽。”諸葛亮斂了笑,將手裏的書展開,卻原來是《詩》。

再看那內容,竟是《詩·風雨》:“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他把書冊放下,心裏嘆息了一聲:“這麽晚還讀書?”

南欸低聲道:“睡不著,隨意翻翻。”

“夜太深,早些安寢吧,書任何時候都可以讀。”諸葛亮體貼地說。

南欸唯唯地應道,她嫁給諸葛亮已快兩年了,可在諸葛亮面前仍然很緊張,甚至不敢擡頭看他的眼睛。每每和他的目光相碰,會羞紅著臉低下頭去,仿佛面對的不是她的夫君,而是令她動情卻不敢表白的心上人。

“丞相的公務都做好了?”南欸弱弱地問。

諸葛亮搖頭:“我來取樣物件,一會兒就走。”他瞧見南欸欲言又止,“有事麽?”

南欸紅了臉,她嚅動了一下嘴唇,卻怎麽也拔不出聲音來,拘謹地捏著手指,像個犯了錯的小姑娘。

諸葛亮溫存地一笑:“你很怕我麽?”

“沒、沒……”說著否認的話,聲音動作卻透出怕的意味。

諸葛亮不知拿這個柔順的女子怎麽辦。她沒有黃月英的通達,也沒有諸葛果的率性,她像軟軟的棉花朵兒,捏不得,摔不得,心思像繁復的蛛網,有很多細膩的結點,無人能猜出,她也從不說。

當日黃月英做主為他娶南欸,他那時正忙得昏天黑地,都沒聽清妻子在說什麽,隨口敷衍了兩句。第二日,黃月英便把新房布置好,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又要娶一個女人了。

黃月英把一枚蓮花白玉佩交給他,這枚蓮花玉佩和南欸的魚玉佩是一對兒。

“她是好姑娘,別辜負她。”黃月英叮嚀著。

諸葛亮稀裏糊塗地便被妻子推去另一個女人身邊,新婚的夜晚,他在玫紅的燭光下瞧著那張美麗而忐忑的臉,原本該有的喜悅都被沉重的疲倦取代了。他在新婦面前,腦子裏想的卻是案頭如山堆積的公文,是明日召見官員的名單。

他很多年前因為愛他的妻子而娶了她,他曾經一度沉浸在濃烈的恩愛中,可美好的愛情在相濡以沫的漫長中已轉化為執子之手的持久相守。他可以很長很長時間不見妻子,可以在密集壓來的朝政大事裏遺忘他還是一個女人的丈夫。

他的愛都給了蜀漢,給了皇帝,給了離世的昭烈皇帝,他心裏裝滿了家國大事。男女私情像陌生的臉孔,他恍惚認識過,卻在經年的忙碌中忘得一幹二凈。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讓一個女人為他展顏,更不知道也沒有精力去取悅女人。

所以,他想南欸或許是起了女人的小心思,並沒有在意,依然推門離開了。

南欸呆呆地看著諸葛亮離開,最後還是一句話沒說,月亮很圓,敞開的門外瀉進滿地月光。她像魂一樣飄在清冷的月光裏,癡望著黑夜中漸漸模糊的背影,始終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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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師表》在案上整個地攤開,像一脈流暢的清水,八百二十九個字是水裏映出的面孔,一張張蕩出水波,認真地傾訴著衷腸。

劉禪看了很久很仔細,喃喃道:“相父要北伐……”

諸葛亮沉靜地說:“臣以為而今南方已定,國力有余,時機成熟,當該北定中原,還於舊都,望陛下恩準!”

劉禪其實覺得北伐不是什麽值得興奮的大事,可這份《出師表》寫得真好,字字句句都出自真心,雖然個別字句讓他不舒服,比如“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

更讓他難受的是,前日頂撞他的董允竟被諸葛亮稱為貞良死節之臣,董允那一撞原來不是撞出忤逆君父的指摘,莫非撞出的是諸葛亮對他持掌宮省風儀的堅持?

“北伐……”劉禪說起這個詞覺得很別扭,提及戰爭,他心中沒有燃燒起雄闊偉大的壯志,腦子裏冒出的卻是一幕幕恐怖的畫面。會死很多人,血淋淋的骸骨丟棄在荒野間,他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