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平戰亂功臣班師返朝,諫後主丞相老成謀國(第5/6頁)

黃月英笑著撫撫她的肩膀,瞧著這少女被燈光映紅的臉蛋,倒似抹了紅釉的粉白瓷,水潤透明,仿佛那枝頭上沾了露水的嫩果兒,她半開玩笑地說:“十九歲,比果兒大一歲,你二人年歲相當,可論容貌品性,她可真比不得你……”

南欸小心地說:“小姐身養富貴,我哪敢和她比。”

黃月英忽然沉默了,像是勾出了什麽煩悶的心事,竟不舒爽地嘆了口氣,喃喃道:“其實,有些事上你比她有福,知道麽?”

這話讓南欸無從捉摸,可她不敢問。到底她只是這個深宅裏微末如粉塵的婢子,像石頭縫裏的一捧草,偶爾得到一道尊貴目光的關照,已足以讓她受寵若驚,其他的榮幸,於她像隔世的奢望。

她看見黃月英緩緩地摸出一方錦匣,從匣裏取出一枚鏤空白玉魚配,輕輕撫了撫。

南欸一直沒吱聲,仿佛藏在屋角安靜的一片白羽毛,直到黃月英再次看住了她,她於是從黃月英的目光裏看到了某種很不一樣的東西。

那像是某個迷人的符咒,會讓她的後半生難以想象地矢志靡他。

黃月英把玉佩重新裝入了錦匣裏,有軟和的笑容在眼睛裏蕩漾,像是倔強著不肯落下的淚。

卷尾

隨著一場春雪降落成都,蜀漢建興四年(公元226年)到來了,那一年朝堂上發生了幾件或大或小的事,有人記得,大多數人都遺忘了,和浩瀚復雜的百年戰亂史相比,那一年的歷史黯淡如明耀的燭火投下的燈影。後世的人們在閱讀史書時往往輕忽地翻過去,一行兩行語焉不詳的模糊字眼散落在歷史窄小的狹縫裏,在千年的時間裏泛著寂寞的幽光。

長水校尉廖立因謗訕朝政,廢立為民,流徙汶山郡。他臨走時,丞相諸葛亮托人帶給他一封信,沒人知道信裏說什麽,有人說是規勸良言,有人說是透露不為人知的內幕,還有人以為其實就是一封寒暄舊情的尋常書信,猜測很多,卻沒一個準信兒。只是聞說廖立閱畢信後痛哭了一場,原本想上書朝廷繼續申辯訴冤也放棄了。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廖立舉家徙往汶山,他直到離開成都的前一刻,也沒有一句怨言,這讓等著看好戲的朝官們大惑不解。

與廖立爭執的李嚴在建興四年的年頭離開了邊鎮永安,調赴巴郡治所江州,將軍陳到接任了他的永安督職務,麾下的白毦軍隨他一同上任。李嚴收拾行裝往江州赴任時,暗地裏告訴心腹:“這是諸葛亮釜底抽薪。”

另一件大事是惠陵竣工了,擱置三年的昭烈皇帝靈柩終於得以安寢地下,太史令蔔得葬日,諸公署準備喪葬禮秩,龐大的送喪隊伍由皇帝親自領銜,從蜀宮出發,浩浩蕩蕩開拔成都南郊。

成都遠近的百姓都趕來送昭烈皇帝,一千名虎賁隊侍衛將惠陵周遭圍起來,尋常人不能輕易靠近,只能遠遠地看著四十名東園武士擡著巨大的棺槨緩緩地進入墓道。棺上剛勾的漆畫簇新閃光,卻似垂落深谷的流水,沒入了永恒的黑暗中。

當墓門轟然合攏,所有人都有種悵然若失的傷感,當昭烈皇帝的梓宮還停在蜀宮的密制停靈屋裏時,仿佛那個雄闊偉岸的皇帝還在人世間存在。他只是睡了太長的時間,或許什麽時候,他便會醒過來,像條躍出瀑流的魚,暢快淋漓,生機勃勃,滿臉綻笑地招呼老臣們與他徹夜暢飲,傾訴衷腸。可自這一刻開始,人們才不得不承認,昭烈皇帝是真的不在了。

他從此將長眠在惠陵的幽深墓道中,“先帝”是他的代號,人們其實已這麽稱呼了他三年多,只是每當把這個稱呼念出來,總讓人止不住地悲傷。

先帝梓宮下葬後,皇帝率百官在墓前的寢廟祭奠先帝。皇帝親自向神主進醴獻,供神主的後壁上垂掛的昭烈皇帝畫像由丞相諸葛亮所繪,人們都說畫得極像,人物形貌栩栩如生,眸中靈氣鮮活,像是一面鏡子,照見了昭烈皇帝生前的模樣。

那天,諸葛亮的話很少,他跪在百官之首,恭謹地跪拜行禮,只有皇帝看見有兩行閃光的水痕流過諸葛亮清臒的面龐,可皇帝很恍惚,他以為那是寢廟裏始終燃燒的燭光映上去的影子。

祭奠禮儀結束後,皇帝對他說:“相父辛苦了,自南征回來,也不曾好生休整,如今先帝寢宮告成,大事已了,相父該好好休息,為社稷保重身體。”他說這話時很真誠,臉上有孩童似的純凈。

諸葛亮猶豫了一下:“陛下,臣或許在一二年間即會遠行。”

“相父要去哪裏?”皇帝驚愕。

“興兵北伐。”諸葛亮沉著地說。

皇帝無言以對,他從諸葛亮的眼睛裏看到了讓他感到陌生的堅韌,那堅韌,他曾經在昭烈皇帝的眼睛裏、曾在許多許多老臣的眼睛裏發現過,那是令他惶惑的悲壯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