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出師北伐

卷首

夏天正是如火如荼時,透亮的陽光抹去了洛陽皇宮的巍峨森嚴,卻平添了幾分神秘孤寂。一團一團霜白的光影像絨球似的在宮闈廊道間追逐奔跑,恍如急於逃離深宮的幽魂。

司馬懿小心翼翼地踏入寢宮時,曹真、曹休、陳群也剛剛到。四個人交換了一下閃爍的目光,齊齊跪在皇帝的臥榻前,頃時,四人便紅了眼睛。

四十歲的皇帝臥在軟得沒有脊梁的床榻上,仿佛埋在稀泥裏的一截燒焦的柴火,他已說不出話來,艱難地擡起一只手,指了指跪在身側的太子。

二十二歲的太子把雙目哭腫了,眼淚一滴滴淌在他胸襟上,染濕了很大一片,像在胸口挖開了一個水淋淋的洞。

四位大臣知道了,這是皇帝在托孤。曹休跪前一步,淚涔涔地道:“陛下放心,臣等定當不負所托,竭忠輔佐嗣主。”

皇帝用力地昂起頭,被痰粘住的嗓子發出一聲似泣似嘆的呻吟。他向司馬懿伸出手,指頭瘋狂地顫抖著。

司馬懿小心地湊上前,剛把右手擡起來,卻被皇帝一把握住。

那力量大得讓司馬懿吃了一驚,皇帝黏濕冰冷的手指仿佛強力的膠,讓他半絲兒也掙不出。他貼近了皇帝:“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哆嗦著張開雙唇:“忠,忠……”

“陛下說什麽?”司馬懿把耳朵湊在了皇帝的唇邊。

如遊絲的聲音飄進了司馬懿的耳中:“忠貞為國,不相負君。”那像從土裏爬出的一只手,起初是緩慢的,仿佛逐漸生長的芽苗,卻在忽然之間攫住了司馬懿的咽喉。

司馬懿骨骼裏打了個寒戰,一溜冷汗從背脊冒出來。他下意識地想要掙脫皇帝的手,更想不顧一切地想奪門而逃,可皇帝卻死死地扣住他,仿佛掐住了他的命門。

皇帝幹涸的目光久久地盯著司馬懿,癟下去的嘴角向上輕輕一揚,似乎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臣不敢辜負陛下知遇之恩。”司馬懿顫顫地磕下頭去。

皇帝抓住司馬懿的手重重地一摔,凹陷的胸脯微微一鼓,他最後吐出一口生氣,便不再動彈了,微闔的雙眸卻始終不曾緊閉,仿佛那殘余的一縷魂仍在注視著世間的爾虞我詐。

寢宮內外被撕心裂肺的哭聲吞沒了。

司馬懿把臉緊緊地貼住冰涼的地板,他聽見充斥耳際的哀哭,仿佛一記記鞭子,抽在他驚惶的魂魄上。

他用余光打量著哭倒於地的太子,那張清秀的臉被淚水傷損了,讓明亮的年輕變得晦暗莫測。這不是生在安樂窩裏的富貴公子,他曾在幼年失母,歷盡坎坷,嘗遍人世炎涼,便是太子之位也於險境中獲得。這是個善於韜光養晦的年輕人,明睿、隱忍、果決,甚或有他祖父的見識。

司馬懿想起皇帝臨崩前的駭人遺言,森涼的悲哀和沉重的恐懼像山一樣壓住他,他竟自擡不起頭來。他把自己沉下去,隨悲傷哀悼的臣僚宮人們一起大哭起來。

曹魏黃初七年五月,魏文帝曹丕崩於洛陽,司馬懿、曹真、曹休、陳群四大臣同受遺詔托孤。東吳聽聞曹魏新喪,於八月率軍攻伐魏國江夏郡,太守文聘堅守不動,魏國朝廷遣治書侍禦史荀禹慰勞邊地,荀禹於沿途所經縣發步騎千人,乘山舉火,與文聘聲勢相連。吳軍屯住二十余日無所獲,又以為魏國救兵馳至,不得已撤兵解去。也在這一年,吳國左將軍諸葛瑾寇襄陽,司馬懿進擊破之,斬首吳軍將領張霸。

曹吳邊境兵燹不斷,小規模的沖突時有發生,遼闊的長江流域從不曾安靜過,金戈之聲驚得停棲江邊的候鳥許多日子不敢飛越江面,而遠在成都的蜀漢卻始終沉默,忙於應付南邊東吳無止境挑釁的曹魏幾乎把蜀漢遺忘了,偶爾有朝臣在奏章裏提一次,大多數人都用輕蔑的語氣說:“蜀國?區區彈丸之所,能掀起多大浪?待收拾了沒完沒了挑事兒的東吳,大軍旌旗一揮,高山倒伏,江河斷流,蜀國頃刻土崩瓦解。”

蜀漢在敵人的遺忘中沉默,像巴蜀間安靜的一座山峰,凝望著世間矯揉造作的喧囂,悄悄地背過身。沒人知道這個國家在做什麽,是在頤養性情,還是在積蓄力量,或者恭默守靜?

亦有人說,這個國家離發出聲音的那天不遠了,他們將在深切的遺忘中忽然崛起令世人驚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