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良將殉國三軍激憤,蠻王不服再縱仇讎(第5/6頁)

龍佑那怔怔地看著諸葛亮,又看向他的同胞,他在人群中發現他一直惦念的幾張熟臉,他們驚魂未定的臉上寫著安然無恙。他動了動嘴皮子,卻一個字都吐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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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帳裏的燭光像剛綻的春花般吐露芬芳,嫩黃的花蕊輕捷地跳躍起來,輕輕地掠過一張疲倦至極的臉。

深重的倦怠從諸葛亮的心底呼嘯而出,剝蝕著他的清醒。帳內的物件於是模糊起來,手邊的文書、搖曳的燭光、白羽扇都像被水浸亂的野草,楊儀說話時一張一合的口也怪異得可笑。

“孟獲已被押在東營,因擔心將士激憤鬧出事來,由張翼將軍親自看守,丞相要不要見他?”

孟獲沒能逃脫二次被擒的厄運,他放了那把大火後,奔出去不到十裏路,便被埋伏已久的蜀軍一舉擒獲,照舊捆成粽子樣,還在外邊罩了麻袋,運生豬似的運回蜀軍中軍。

諸葛亮點著頭:“要見。”他說著話,卻以為聲音在身體之外,飄忽忽地受不得控制。

“丞相,還要放了他麽?”楊儀小心地說。

諸葛亮沉默,目光卻落在案上一隅。斑斑血跡梅花似的生出來,足以傲霜,卻傲不過死亡,那是呂凱書寫的《南中志》。

呂凱,龔祿……

皆是朝廷忠貞良幹,本可委以重用,他日必能為朝廷棟梁。這些年蜀漢人才凋敝,得一賢才便若得無價之寶,每每聽聞哪裏有可用之才,諸葛亮便欣喜若狂。他已習慣了在心裏數落:這個職位可用誰,那個官階可用誰……可南征不到半年便損失了兩個良才,為了南中的永世太平,為夷漢一家的夢想,代價真的太大了。

“丞相,龔將軍的事該如何處置?”楊儀忐忑地問。

諸葛亮沉沉地說:“龔祿罹禍,夷人亦受難,這筆賬算得清麽?”

這話倒是真的,龔祿被蠻夷所殺,當時太亂,到底是誰砍的第一刀根本查不出。何況蠻夷的家園被燒成焦土,有近百人在大火中喪生,要說到冤屈,誰也不比誰更厚重。

“那……”楊儀有些不甘心,好脾氣的龔祿白白送命,別說是他,三軍將士都氣恨難當,這口惡氣是一定要算在孟獲身上。可如今看這情形,諸葛亮多半又有寬縱孟獲之意,他雖有不甘之意,卻不知該如何開這個口。

諸葛亮一直沉默著,他兀自悵然思忖了許久,小聲吩咐道:“押孟獲來見。”

孟獲第二次被押進了中軍帳,兩指粗的藤繩直在他身上繞了足足七八圈,除了腳能動,上半身活似僵硬的門板。押解他的士兵都極憤恨,攆他入帳時,還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直將他踹了一個踉蹌,一跤摔趴在諸葛亮面前。

孟獲是不肯服輸的,縱算二次被擒,到底還要撐起蠻夷王的氣度,身子雖然起不來,硬把腦袋拔了起來。恰恰一束燭光從眼角落下來,他在那光裏瞧見一張蒼白的臉,他迷糊了一刹那,不知是那人太過憔悴,還是光芒太亮,把血色都抹去了。

“松綁。”諸葛亮道。

押解的士兵們不肯動手,你搓著手,我磨著腳,跟上來的張翼不得已,只好親自動手,操刀割掉孟獲身上的繩索。得了解脫的孟獲一骨碌跳起來,又是揉胳膊,又是扭脖子。

諸葛亮靜靜地看著他,忽地道:“服了麽?”

孟獲沒有看諸葛亮,他還在揉胳膊扭脖子,他是要面子的,二次被擒,於他是雙重恥辱,他很想說出強硬的話,可總覺得心裏別扭,偏不能利利索索地表達。畢竟,一個屢戰屢敗的失敗者對一個勝利者大言不慚,總有點兒不要臉。

“蜻蛉這一把火是你放的麽?”諸葛亮又問道。

這次孟獲沒有回避諸葛亮的話,他還挺驕傲地說:“是!”

燭光在諸葛亮的臉頰上跳躍,他的聲音從昏黃的光幕後泌出來,有些滯澀的凝重:“為一己激憤置無辜百姓於不顧,使家園焚燒,故土焦磽,黎庶罹難,細民嗷嗷,爾以為如何?”

孟獲愣了一下,立刻頂牛似的說道:“皆因你們漢人侵入南中,妄圖占據南中沃土,盤剝南中百姓,我們不得已方才持戈抗爭,若要論起來,漢人才是罪魁禍首!”

諸葛亮看了他一會兒,目光中沉凝的力量讓孟獲不自覺地打了一個激靈,他微微傾過身體,一字一頓道:

“南中歷來歸屬大漢,數百年之間朝廷在此設官分爵,牧民養卒,百姓欣然戴之,何來漢家妄據之說?此番王師南進,皆因南中不服王化,屢興叛亂,以致邊民受苦,疆土幅裂,邊地有風塵之急,荒野有犬馬之驚,故而我奉天子聖詔,揮義師敉平叛亂,以為兵燹銷滅,重造升平。所過之處,曉以大義,南中百姓無不信服,唯爾頑固不悔,屢興刀兵,屢毀太平之望!脅持無辜,為己作倀,考爾之戾舉,可為寒心,爾縱不思一己之前途,毋得不為南中數萬百姓思量乎?使兵戈接踵,元元披荊,試問誰才是肇難之首,誰又該擔此難赦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