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丞相府賢妻議納妾,學士宅宰臣請大賢

夏天還沒徹底過去,成都已有了秋的意味,風涼了,雨也纏綿了,往往一場雨後,盛在屋檐裏的雨絲總也舍不得落下,熒熒地閃著寂寞的光。

蜀漢朝堂最近特別忙,忙著操持昭烈皇帝的大喪,也忙著給朝臣們加官晉爵。

先帝大行,新朝即位,一般來說都要恩典舊臣,大赦天下。除非叛逆,不會輕易動刑法,以顯示新朝新氣象,也為新皇帝收恩。所以皇帝在大行皇帝殯葬的第二天便大封臣僚,首先進封諸葛亮為武鄉侯,領益州牧,開府治事,諸葛亮的頭銜陡然多了起來,丞相、益州牧、司隸校尉、武鄉侯,還有那沒有名分卻實際掌握的國家權力。而後便是其他臣僚,每個人都升了官,沒升官的也增加了爵祿,或者給予特旨褒獎,盡管賞賜照顧到了方方面面,仍有人不滿意。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杆刻度很精細的秤,把自己的官位爵祿和別人的做比較,他們不敢和諸葛亮爭權,皇帝便是讓諸葛亮做三公,他們也不能非議,可他們容不得他人擅自騎到自己頭上,尤其是不如自己的人。

他明明才幹不及自己,為什麽官比自己大?

他資歷比自己晚了兩年,進階卻比自己快,憑什麽?

他曾因瀆職受過處罰,憑什麽如今做了自己的上級?

相關的腹誹很多,私欲永遠也填不滿,那是世間最深的坑,一面用最多最大的欲望填進去,一面更迅速地坍塌下去。

“為官擇人,不該為人擇官,官做得越大,越要遏制私欲。”諸葛亮常常這樣說。

這話他還在黃月英面前說過,那倒不是黃月英有私求,只是夫妻閑談,隨口就提了一句。

黃月英當時說:“我沒有私求,果兒也沒有,喬兒,”她嘆了口氣,“他哪兒敢有!”

去年冬天,諸葛喬被派往都江堰護堰,都江堰每年冬天都要清淤泥,工程量很大很辛苦。丞相府長公子和工匠們睡一塊兒,一同吃一同做工,沒人知道他是諸葛亮的兒子,都道他只是一員俸祿微薄的低級官吏。他也從不說自己的身份,有工匠曾問他為什麽也姓“諸葛”,丞相諸葛亮和你是遠房親戚麽,他只推說不是。

半年多過去,諸葛喬在都江堰風吹日曬,他從不曾對家裏抱怨一聲,寄回來的信裏只說一切安好,自己長了不少見識。他能體會父親的苦心。

“這孩子太懂事。”黃月英握著諸葛喬的信,每每都要嘆息一番,到底是母親的舐犢之情。想起兒子在都江堰受苦,她心疼得不成,很想把諸葛喬調回來,不求高官厚祿,憑著漢丞相的面子,在朝廷的清水衙門擔任不關政務的閑職,其實並不是難事,甚至也不算以權謀私。可她不能說,更不能做,諸葛亮若知道她有這種想法,非得和她鬧僵不可。

這是她唯一的私求。

唯一的,近乎卑微的,卻是不能實現的私求。是埋在土裏的種子,盼望著發芽,卻被堅硬的土層壓制住膨脹的生命欲望,只好永遠做種子。

此時,黃月英正坐在丞相府的後堂內,一面心事重重地想著諸葛喬,一面漫不經心地打量著新換進來的女僮。一共六人,皆是一水兒的粉衣,像剛開的桃花,嫩嫩的能捏出水來,大的十七八,小的十三四,都是令人艷羨的大好年華。

出去十人,進來六人,差了四人,只能少,不能多,這是丞相府的規矩。

黃月英瞧著那一張張羞怯的臉,機械地問著同樣的問題:“你叫什麽名字?”

“多大?”

“哪裏人?”

回答也一樣的機械,雖然問答對應了,黃月英幾乎記不住她們的聲音相貌,長得都太像,一樣兒的怯色,一樣兒蚊蚋似的聲音,一樣兒想討好又不敢貿然進諂的稚嫩復雜,像從同一個模子陶冶出的泥塑。本該無顧忌地盛開活潑的生氣,卻效法著可鄙的世故。

“南欸。”最後一個聲音說。

黃月英沒聽明白:“南什麽?”

那張臉擡起來,如畫的眉目像泉水淌過,洗滌得特別幹凈,她清楚地重復了一遍:“南欸。”

黃月英覺得這個女孩子真是好看,眉毛是削過尖鋒的柳葉,細長的眸子含著明澈的秋水,總像是蓄著飽滿深情,薄唇習慣性地抿攏,帶著不自主的緊張,亦顯出她的沉默寡言,下巴微褶起一個美麗的勾,那是她內心不為人知的倔強。黃月英不禁多瞧了幾眼,笑道:“恕我耳背,到底是個什麽名?”

女孩子不得已,輕輕走到黃月前身前,微微躬身,在掌心寫了一遍。

黃月英想著這個文雅的名字:“你讀過書?”

“讀過一點,不多。”

“那也是翰墨之家出身?”

南欸沒說話,蒲葦似的睫毛慢慢地結出了淚花兒,她不知不覺哭了起來,忽地跪下來:“夫人,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