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諸葛亮獨力撐危局,劉玄德病中會吳使(第6/7頁)

劉備溫和地笑道:“使臣不辱使命,宣達明意,吳主沒有選錯人。”

鄭泉躬身一揖:“殿下明睿!”

兩人都在打啞謎,李嚴是一頭霧水。他不知劉備在鄭泉刺耳的話裏聽出弦外之音,鄭泉雖然直指劉備正名不合時宜,卻擡出了漢家正朔。既是以漢臣自居,便是視曹魏為逆,暗示出東吳欲和曹魏斷絕關系,至於尊不尊自己為皇帝,劉備暫時可以不在乎。能達成兩家聯盟,減少一個敵人,於他是莫大的快事。

劉備擡起手:“使臣難得來一趟,永安宮備有薄宴,望使臣不辭赴席。”

鄭泉不敢推托:“下臣焉敢不遵!”

劉備心情大好,雖然病重的暈眩像山一樣背在身上,心裏的釋然卻挖出一個溫暖的洞。為了家國安邦,他願意忍住失敗的屈辱,哪怕遭受身後的滾滾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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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見完東吳使者,返回寢宮時已是夜深更殘,大雪悄然落下,雪光映得永安宮內白熒熒一片。宮門口守衛的內侍跺著腳,滿口呵著冷氣,一眼瞧見皇帝的肩輿已到了廊下,慌不叠地跪下去。積了雪的地板冷冰冰,濕漉漉,寒氣鉆透衣服,噤得他一個噴嚏打出來,慌忙地掩了口,生怕這無禮的唐突惹了皇帝的怒氣。

肩輿緩緩沉下,劉備扶著內侍的手走下來,一面朝屋裏走,一面對那跪地的內侍說:“大冷的天,別在門口守著了,進去吧。”

內侍一愣,心底不由得感動,淚汪汪地擡起眼睛。皇帝的背影已被厚重的幛幔遮住了,他擤著清鼻涕,在門口激動地高呼道:“謝陛下厚恩!”

從寒風凜凜的雪夜進入熱氣融融的暖閣,冷熱之間忽然轉換,身體不禁打了個哆嗦。劉備只覺得腦袋悶得要撕開了,聞著炭火的味道,止不住的惡心便泛上來。

他與鄭泉會面了三四個時辰,特意設宴款待,席間杯酒傳情,相談甚樂。他雖不曾像昔日一般暢快痛飲,也略斟了一杯薄酒聊表待客之意。奈何他太過虛弱,幾個時辰一直依著憑幾枯坐,也不敢隨意轉動身體,生怕稍稍一動,便摔倒下去。這麽撐到酒闌燈殘,鄭泉言謝告退,他才挪開手臂,只覺得渾身又痛又酸,手腳麻得不能動彈,在座位上靠了半個時辰,由得內侍為他揉活泛了肌肉,才勉強讓自己站得起來。從正殿到寢宮,路上北風呼嘯,雪花飛舞,盡管肩輿四周搭起了厚厚的棉氈,他還是凍得骨髓俱疼。

“陛下,奴才為您寬衣吧!”李闞攙著劉備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給他褪去那一身沉重繁復的袞服,他不解地問,“陛下為什麽不能便服見客呢?”

“這就是做皇帝的苦啊!”劉備惆悵地搖頭一嘆。

“皇帝苦麽?皇帝不是天下最大的官麽?天下都歸您管,您為什麽會苦呢?”李闞給劉備脫下金舄,轉遞給別的內侍裝入衣櫃。

劉備聽得展顏一笑:“你這個小奴……”忽然,翻江倒海的嘔吐感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一手猛地抓住床帳,身體一傾,洶湧的惡心淹過了胃,頃刻便吐了個搜腸刮肚。

“陛下!”內侍們都嚇得手足無措,有的扶皇帝,有的端唾盆,有的遞熱水,有的奔出去喊太醫,還有的幹愣在一邊手足無措。

李闞輕輕拍了拍劉備的後背,端著一杯熱水遞過來:“陛下,您喝口熱水!”

劉備就著他的手漱了口,軟軟地朝枕頭上一靠:“吐出來,心裏暢快多了!”

李闞紅了眼睛:“陛下病著還去會客,路上定是受了風寒,來回顛簸,這弱得不成的胃怎受得了!”他哀哀地抽泣了一聲,“奴才這下知道做皇帝的苦了。”

劉備笑了:“你這小奴說話還真有趣……”他本想再笑,可身體太疲憊,拔不出一絲力氣去顯露表情,泥水般融在床褥裏,頭沉得像被注入了千斤水銀,微微轉一下便累得他雙眼發木。

他在枕上發出一聲似淚似血的惋嘆:“劉玄德啊劉玄德,你也有今天……”

瘋狂扭動身體的燈光紮著他的臉,他覺得刺眼,避開了。苦澀的笑從腹腔裏不能遏制地跳上來,在唇邊彈了一下松弛的肌肉。

英雄遲暮原來就是這樣啊,蒼老、衰弱、無力,像淤積著汙泥的一潭水。勃勃生氣沉入死水,一絲兒漣漪也蕩不開,什麽策馬疆場,什麽壯志偉業,什麽萬裏江山,都如同拉不開的強弓,心有余而力不足。

雄心還在,在他枯萎的身體裏燃燒著,他卻沒有力氣把滾燙的心捧出來,用理想和奮鬥修造起一座光芒奪目的燈塔,如今他連自己的生命之光也點不亮,怎能去照亮他人?

涼透了的悲哀在塌陷的胸口汩汩流動,連悲傷也變得如此無力,他真恨自己的衰弱。他願意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不願在床笫上忍受病痛,死得太窩囊,於他是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