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諸葛亮獨力撐危局,劉玄德病中會吳使(第5/7頁)

劉備被問得一呆,是呀,在哪裏召見使者呢?看看自己如今的情景,病體沉疴,臥床不起,哪還有力氣著袞服、加冠冕、登正殿而會客。可,如果將使者請到臥榻前,他心裏又百般的不願意,那隱藏不去的英雄氣讓他不想將衰弱的一面展露給對手,縱是撐也要硬撐下去,大漢皇帝怎能失了威儀氣度。

他扶著隱囊坐起來:“朕去正殿召見!你去準備一應接待事宜!”

“陛下……”李嚴瞅著劉備滿臉病容,扶著隱囊的手還在發抖,他怎能忍心讓皇帝下床登殿堂。

劉備一拍床褥:“啰唆什麽!朕讓你辦你就辦!”

病困如此,還能拿出氣勢吼人,李嚴又佩服又好笑,他不敢抗旨:“是!”躬身趨步急走而出。

他剛邁出去兩步,又折轉回來:“險些忘了一件事,陛下恕罪。”

“何事?”

“黃權投降曹魏,叛國投敵,尚書台擬定章程,罪相連坐,收其妻孥。”

劉備微微一顫,黃權的投降卻讓他想起更多的面目,死去的、染血的面目,那讓他不寒而栗,他長嘆一聲:“不怪他,他孤懸江北,退路阻斷,投降曹魏是迫不得已,是朕負他,他不負朕。至於連坐定罪,就不必了。”

“陛下有寬容之心,然黃權已幹犯國法,依蜀科,罪不容赦。黃權遠在曹魏,此為事之無奈,其妻孥卻不可逃法!”李嚴拗著聲音說。

劉備看著李嚴咬著牙不容情的神色,心裏隱隱猜到李嚴因和黃權有隙,便想借此報私仇,他很不悅,可卻不動聲色,目光一閃,輕飄飄地說道:“朕特赦。”

李嚴還想不屈不撓地進言,劉備卻把臉也偏了過去,似乎不勝疲累,不想再說話。李嚴無奈,只好行了一禮,悄悄走出宮門。

劉備這才轉過頭來,向床邊的內侍們伸出手:“袞服冠冕!”

內侍本想勸阻一二,可皇帝是出了名的執拗脾氣,他一旦決定的事,沒人能夠改變,只好取來皇帝袞服冠冕,小心地托著劉備的手,織布似的纏上手臂,披上肩膀,再擡起雙腳,艱難地將金舄套上去。系冠冕時也不敢太緊,松松地在下巴上挽了個節扣,十二串玉旒垂下來,將梳理平整的灰白頭發擋住了。

費了許多力氣才穿戴整齊,劉備扶著內侍的手緩緩站起,頭一陣陣暈眩,雙腿抖得立不穩。他深深地鼓起一股力量,咬牙一掙,一步穩過一步地走了出去。

※※※

東吳使臣鄭泉見到劉備時,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蒼老的皇帝雖然竭力保持著帝王的威嚴,那烏黑的疲憊卻從皺紋下鉆出來,目光無神,眸子如同抹了濾幹了光澤的黃油,頭發像蒙了一層銀霜,白得觸目驚心,笑起來,嘴角打著厚厚的褶,像挖得很深的刀口。

這就是名震華夏的英雄劉玄德麽?鄭泉難以置信,他上次見到劉備,還是在建安十四年。劉備和孫權妹子的大婚典禮上,四十九歲的劉備神采飛揚,烈火似的氣度揚起他闊朗的笑,腰板挺得比孫權還直。東吳臣僚都說名不虛傳,這人通身上下是擋不住的英雄氣魄,怪不得連曹操都忌憚。

十三年過去,時光帶走了英雄的青春,與劉備齊名的曹操悲嘆老驥伏櫪,已在冰冷的棺槨裏躺了三年,轉眼間,劉備也步入了暮年。當年的英雄們都老了死了,誰還會在這紛亂的世間書寫傳奇呢?

鄭泉很恭敬地拜下去,仿佛拜的不是一個皇帝,而是一尊將要成為歷史的英雄雕像。他在劉備的臉上看到了死亡的陰影,憐惜英雄末路的悲酸折損了他本來想要亢直以對的倔強。

“下臣奉吾家至尊之意,特來致意殿下。”鄭泉朗聲道。東吳和蜀漢還沒有建立正式的盟友關系,東吳一直不承認劉備的皇帝尊號,故而他並不稱呼劉備為陛下。

劉備不介意這不合耳的稱呼,他和氣地說:“有勞了。”他吩咐內侍請鄭泉落座,“使臣一路辛苦,宣致吳主良意,吳主一向可好?”

鄭泉欠身道:“吾家至尊一切安好,多謝殿下掛懷!”

劉備笑道:“聽聞東吳大勝曹魏,殺獲數萬,功業彪炳。吳主指揮得當,朕雖遠隔關山,也為之欣慰。”

鄭泉得體地說:“承蒙殿下褒贊美意。”

兩人客氣了一番,話匣子慢慢打開了,劉備也不繞遠路了,說道:“朕前日有書信一封遠送吳主,不知吳主何以不答朕書?”

鄭泉靜止片刻:“為殿下正名不宜。”

劉備眼角的皺紋微微一開:“哦?”

鄭泉不疾不徐地說:“曹操父子淩轢漢室,終奪其位。殿下既為宗室,有維城之責,不荷戈執兌為海內率先,而自立為帝,未合天下之議,是以吾至尊未復書耳。”

陪位的李嚴聽得臉變了,瞪著侃侃而談的鄭泉,很想發作質疑,回頭悄窺了一眼劉備,本想在那衰弱的臉上尋著點兒蛛絲馬跡,他好發難質疑,以捍衛君主名節,卻看見劉備起初冷峻的臉綻出親和的笑。他大惑不解,卻不敢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