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劍指中原

卷首

大軍正在拔營,一座座營壘像連根拔起的蘿蔔,收攏在緩緩行進的黑色潮流裏。排列整齊的腦袋像出行覓食的黑螞蟻,嗅著遠方鄉裏疏遠的土腥氣息,前赴後繼地奔湧而去。大大小小的各色旌旗用力扇著天空的耳光,直打出一片難看的青腫。

中軍大營已拆得只剩下一副骨架,飽滿的皮肉像被惡狗啃光了,空氣裏還殘存著唾沫的惡臭味,隨著風向嘈雜的軍營迅速移動。

曹操站在那巨大的骨架下,冰涼的陽光從骨縫間漏下來,落在他手裏的兜鍪上,抹去了黑翎一半的輪廓,像被攔腰斬斷的一棵杉木,橫截面露出模糊的年輪,數不清是幾十年還是幾百年,或者是幾個月。

冬天的漢中平原像久棄的一座墳墓,墳塋挖了很多年,坑裏長滿了死亡的青色觸須,年復一年等待有死人投入它寂寞的懷抱,它在四周群山包圍的壓抑中淡漠著對世間繁華的憧憬。

曹操就要離開漢中了,就在他奪得漢中的三個月後。

好些人勸他留下來,在漢中整兵,然後南下益州,一舉鏟除劉備,奪得長江上遊要隘,有巴蜀天塹做屏障,日後便可順流而下,天下一統指日可待。

可他不想在這座大墳坑裏久待,每待一天,便被吞噬掉一點兒生氣。那高聳雲天的秦嶺像一座撬不開的鐵門,將漢中和中原隔開。進入漢中必須翻越險峻難行的崇山峻嶺,僅有的幾條崎嶇棧道像魔鬼給人間設下的難題,遠望著是對雄峻天下的贊美,踏上去是非死即生的絕境搏鬥。而一旦身處漢中,便像被悶在蛇皮裏的一條孱弱的竹葉青,掙不出那老皮的束縛,活不出鮮嫩的新生。

他奪得漢中,十之八九靠的是運氣,而不是智謀策略。若不是迷路的軍隊闖入了守關的張魯軍中,造成敵方驚恐,以為曹軍全軍掩襲,慌亂中自相踐踏,也許此刻他已經放棄了攻占漢中,帶著疲憊的軍隊一路踉蹌回到鄴城。

他痛恨漢中的道路,那不是路,那是殺人的刀鋒,上萬軍隊擠在窄小的棧道上,像死勁擠出來的一溜膏油,前軍已走出了棧道,後軍還在等候踏上搭在懸崖上的第一片木板。行走在棧道上,腳底的木板吱嘎搖晃著,總讓人擔心那棧道會坍塌下去,不留神拋個眼神往下,不是波濤洶湧的江流,便是深不可測的山谷,心於是懸在了天空,每一步的挪移都仿佛在和死神做了一次艱難的搏殺。

上天怎麽會造出這樣險惡的地方?崚嶒山巒的背後是更峭絕的山,惡水的近旁是更兇險的水,永遠是越走越艱險的山路,冰涼的雲霧仿佛山水的魂魄,有時從腳底飄上頭頂,有時從天幕垂落深淵。你在這邊山上丟出一聲呼喊,百裏外的山谷都在回應,仿佛整片天地被你的聲音籠罩,這是讓人心裏生寒的深邃寂寞。

曹操無數次回憶起鄴城的美好,那廣闊無垠的平原,永遠也望不到地平線盡頭的輕煙,率性的黃河寫著她上億年的滄桑。她的怒吼直白而真實,種種悲喜昭然不匿,這是和漢中截然不同的另一種風情,鄴城是坦坦蕩蕩的君子,漢中是包藏禍心的小人。

曹操不認為自己是君子,可他並不喜歡和小人打交道,尤其是虛偽的小人,小人心思難猜,他在對你笑語盈盈時,也許背後已磨好了刀,你必須隨時豎起防備的盾牌,人一輩子不設防那是蠢豬,但天天防備太累。曹操知道很多人都在揣度並防備他的心思,他喜歡被人懷著畏懼猜測,不喜歡自己去猜測別人。

他看見司馬懿抱著一卷文書小心地放入竹笥裏,在外邊加了一把銅鎖,那副謹慎樣兒像是鄉裏老農在藏匿一輩子攢下的財物。

他想,司馬懿是小人還是君子呢,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或者他太復雜,復雜得……和自己很像。

司馬懿擡起頭,剛好碰上曹操注視他的目光,他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卻在一瞬間,鎮靜地回望過去,卻不忘記保持符合禮儀的君臣對視尺度。

曹操若有所思地敲著兜鍪,他想起司馬懿也曾進言當一鼓作氣奪取益州,隨口問道:“仲達以為益州該不該爭?”

司馬懿慎重地說:“當劉備遠爭江陵時,益州可爭。此時劉備復返,孫劉平分荊州,聯盟又成,現在來不及了。”

曹操並不沮喪,他本也沒有打算去爭益州,奪一區區漢中便險些使十萬大軍深陷泥塘,何況是身處崇山峻嶺間的益州呢,他將兜鍪輕輕一拋,在手裏翻了個兒:“那就回鄴城吧。”

司馬懿小心地說:“只是,魏公不爭益州,劉備卻很可能來爭漢中。”

曹操自信地說:“孤已留夏侯淵鎮守漢中,足可擋劉備。”

司馬懿其實很想說夏侯淵為勇悍之將,能沖鋒陷陣,殺將於萬軍,卻難堅守要鎮,任智退強敵。但曹操猜忌心太重,有些諫言不能說,他自入曹操幕府,多年來半藏鋒,既不太露鋒,也不太藏拙,話說到適可的程度,顯出一分聰明,卻揣著三分的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