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暗訪故地誅禍害,借豪強之血收百姓之心(第4/9頁)

諸葛亮心中的悲涼猶如倒海翻江,修遠遞上過第二杯酒,他再次躬身奠酒,起身卻是長長一嘆。往事如煙,歷歷在目,江山風物依稀還在,可那舊日故人卻不在了,人世變遷如同這墳上枯草,年年生長,年年衰敗。

“李大哥,”他輕輕地說,“當年我離開益州,給細妹留下了我的行止,你們既遭大難,為何沒有給我寫信呢?”

李老由一呆:“是麽,細妹沒告訴我,我不知你留下了行止!”

諸葛亮也自驚異,他明明當年將行止寫在手絹上交給了細妹,因擔心住址改變,李家人找不到自己,他還特意留了當時尚在新野的劉備的地址,期頤從他那裏轉給自己,如何李老由竟說從不知曉,難道細妹竟從不曾將自己的行止告訴家人。他本想探個明白,轉念又想,自己這些年行蹤不定,從新野到樊城,再到夏口,再到臨烝,再到公安……一路顛沛,輾轉遷徙,縱然細妹曾給自己寫信,說不定信到之日,人已遠去,細思量,依然是這太過匆忙的人世變化阻隔了故人的相遇。

“哥哥對不起你,你受了莫大的委屈,哥哥也不能為你報仇,你別怨我……”那壁廂李大生喃喃,手掌撫著粗糙的墓碑紋理,“你等著,總有一天,我必定……”聲音很低,如同皮膚上紮了血眼的小洞,尖銳的痛裏夾著刻骨的恨。

“大生,你不要胡來!”李老由聽出兒子口氣裏的復仇意味。

李大生忿忿然:“我沒胡來,妹子和娘死得冤,我心裏梗得慌!”

“李大哥,”諸葛亮清聲道,“你們既然蒙冤,為何不去官府呈狀訟告?”

李老由苦笑著搖搖頭:“告狀有什麽用,他娘不就是為給細妹討公道,公門外守了兩天兩夜,誰來搭理啊,生生把條命都賠進去了……”

李大生呸了一口:“當官的都是見錢眼開的畜生,他們才不會幫咱窮苦人說話!咱鄉裏吳老爹家,去年莊稼歉收,沒交足秋賦,主家找了人來,把吳老爹和他兒子活活打死,女娃子糟蹋了便賣給別家做賤婢。吳大娘去官府告狀,官府不肯受理,放了狗出來咬她,逼瘋了她,屎尿都不禁,若不是有村裏的幾個大娘好心照料,今日這家,明日那家地養活,早就沒了命!”

諸葛亮默然聽完,認真問道:“你們西鄉,像這樣被主家逼害的農戶還有多少家?”

“多了,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李大生一杵棒子,手掌恨恨地拍在地上。

李老由哀哀地道:“主家欺負佃農也不是我們這一村,這偌大益州,哪裏的主家不欺農,哪裏的官府不愛財,只管咱們命不好,沒投個好人家!”

淒惶的嘆息深深地悲動了諸葛亮的心,興亡盛衰,朝代更叠,丹墀上換了一個又一個冠冕袞袍的皇帝,廟堂上走過了一批又一批文臣武將,千秋功業,後世敬仰,受苦的卻永遠是天下的老百姓。英雄們在霸業成敗間或喜或悲,歷史記住的是他們飛揚的身影,而這些江山社稷的根基卻在青史中漫漶。天下繁榮時,百姓是用來歌頌統治者偉大功績的工具;天下衰亡時,百姓是鑄就英雄改朝換代的犧牲品。

悲憫蒼生的愴然讓諸葛亮生出了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感,他鄭重地說:“李大哥,有句話我想說,不知你信不信得我?”

“你說,我信得過!”李老由很真誠。

“好!”諸葛亮微微點頭,“李大哥,你若信得我,便約上鄉裏含冤的農戶,去官府告狀!”

李老由一驚,慌忙搖手:“告狀?不行不行,官府哪裏肯受理,沒的讓主家嫉恨!”

諸葛亮溫聲鼓勵道:“李大哥,你不要怕,你自去官府告狀,你相信我,我向你保證,這次官府不僅會受理你的訟狀,還能嚴辦!”

李老由將信將疑,他打量著諸葛亮,那清峻的臉上微綻的笑意裏,含著一分肯定,一分鼓勵,一分誠摯,一分執著,還有許多他不明白,但卻令他震撼的力量,仿佛劈開陰霾的閃電,一瞬間照亮了整個天空。

“葛大哥,你為什麽說官府會受理我們的訟狀?”李大生插話問道。

諸葛亮意味深長地一笑:“因為,我就是你們口裏說的荊州客!”他凝望著父子倆,如炬目光猶如北辰的璀璨光華,一霎間,讓世上的所有光彩都失去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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鑼鼓咚咚地敲得滿耳震動,不高的土台上,一面銅鼓嵌在台沿,支架仿佛螃蟹的腳,深深地插入了夯實的土裏。清晨霧霾沉沉,濕潤的水汽籠罩在台子周圍,紗布般遮擋得那晨曦猶如朦朦朧朧的水中影子。

這裏是西鄉的集事台,凡是鄉裏三老宣示官府公文,或者鄉民爭訟需三老裁決和鄉民表決,諸如此類的鄉裏大事都在此進行。今日早起聽見鑼響,鄉民以為又出了什麽大事,趕著跑來,卻看見台上站著四個人,敲鼓的居然是李家的瘸腿兒子李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