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良禽擇木,張松法正謀獻益州(第4/5頁)

有人在他面前蹲了下去,法正擡起頭晃了那人一眼,覺著那人很眼熟,只是頭昏腦脹,想不起那人的名字,聽見那人焦慮地說:“主家,你怎麽坐在這裏?”

他記得了,是他家裏的蒼頭法華,他把腦袋耷在肩上,笑嘻嘻地說:“牽馬來,回、回府……”

法華哭喪著臉說:“哪兒有馬,馬都被你賃去沽酒了。”

法正像鴨子似的“嘎嘎”笑起來,法華拉了他一把,他才站起來一寸高,又重重地跌坐下去。法華無法,不得已背起法正,一路走一路躲避著街上人蜂蠆似的紮耳嘲笑。

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法華已累得大汗淋漓,喘著氣將法正挪去床上,這才躺下去。法正便翻身吐了個天昏地暗,法華莫可奈何,搜來一只缺了口的銅盆放在床頭。法正一會兒吐一陣,一會兒歪倒著傻笑,也不知是在半夢半醒之間生出美好的幻覺,抑或是缺了心眼。

“夫、夫人呢?”法正抓著臉,仿佛頰上叮著一只蚊子。

法華辛酸地嘆了口氣:“主人,你忘了麽,她走了一個多月了。”

法正像是被棉花枕頭捂住臉,半晌沒發出一絲聲音。他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那兒結著一簾蛛網,一只小蜘蛛抓不住網線,從空中掉落下來,在他的鼻尖上輕輕一掠,又倏地飛了上去。他忽然大笑,笑得滿臉的酒紅更深了:“走了好,走了好,她是買臣妻,受不得貧賤苦楚,也好,從此了無牽掛!”他越笑越大聲,死命地捶著床板,臥榻頓時“哐當”搖晃起來,唬得法華心驚肉跳,以為主人患了瘋魔癔症。

笑容戛然低落,法正把身子猛地轉向內,微縮的肩膀似被棍棒敲打,一陣又一陣地顫抖著。

法華眼角酸酸的,想哭卻怕牽起主人的傷情,躲著抽泣了一聲。他在心裏很為法正憤憤不平,益州多少官吏,要麽出身朱門繡戶,買個官身狐假虎威;要麽舔著豪族的腳趾頭擠進高門,只自家主人因清高崖岸,不肯屈從,便遭人欺辱。論才學論抱負,自家主人比那些紈絝子弟強了一百倍,偏偏上天不公,盜跖暴戾恣睢,卻以壽終,伯夷叔齊仁義,奈何餓死。

法正本為名門出身,祖父皆為清名令士,家學淵源,素有門風。至法正這一輩,因天下大亂,不得已避難益州。雖然法正自負才高,胸懷經綸,身負王佐之才,卻因那骨子裏不媚從的驕傲,言行過於狂妄,惹得他人厭棄,不得劉璋賞識,更不得同僚善待,一直郁郁不得志。做了個不大不小的官,俸祿微薄,還要受著同僚的奚落鄙視,連妻子也養不起,便懷了破罐破摔的念頭,每日醉倒街頭,沉淪下潦,更為世人輕鄙。

法正漸漸地平靜了,他舉起手輕輕搭在眼睛上,指頭不知怎麽變得濕漉漉的,心裏湧出一脈酸苦的水,泡傷了他的一顆心。

他對自己絕望了,這輩子便是如此了吧,日日賒酒,日日沉醉,日日受著嘲弄,日日在汙濁中腐爛自己。有時他真想懸梁自經,偏還殘存著不服氣的倔強,以為那樣窩囊的死太輕易,真還不如一片鴻毛。

頭疼得要炸開,胃也不甘示弱,比拼著將疼痛發揮得淋漓盡致,法正覺得這一身的骨頭都不是自己的,就這樣疼死算了吧。

也不知躺了多久,他幾乎以為自己化成了一攤血,酒意從胸口漫上去,像烏雲般壓在頭上,壓得眼前暈黑如三更天。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在身後哈哈笑,怒火“騰”地升起來,被人在外邊嘲笑也就夠了,還闖進家來笑,法正黑著臉翻身而起,正要罵將出去,卻是呆了。

“張、張永年……”他雖是昏暈,卻還認得人。

張松笑得滿臉開著喇叭花,米豆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線:“孝直好不懶惰,大白日醉臥床榻,松何其羨慕!”

不是那幫奚落諷刺的庸人,卻原來是素日對自己頗為欣賞的張松,法正的火氣熄滅了,他扶著頭晃了晃:“法正一介閑人,無所事事,既不碌碌於仕途,又不匆匆於廊廟,不醉臥何為?”

張松瞧了一眼地上銅盆裏的酒垢,捂著鼻子“嘖”了一聲,他伸出腳,將銅盆推得遠了一些,斜著身在床邊坐下:“孝直經世之才,每日沉溺酒鄉,莫非心中當真漠然而無所求乎?”

法正苦澀地笑了一聲:“不沉溺酒鄉又能怎樣?”他抓過一只竹枕,緊緊地抱住了,自嘲似的說,“‘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為我畢生之願!”

張松忽地露出薄怒:“法孝直,做無所能為的酒徒,汝遠志安在?”

法正奇怪地看著張松的怒,他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做酒徒有何不好,生而為酒中聖人,死為酒中鬼仙,此生足矣!”他笑得大聲了,像是當真很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