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良禽擇木,張松法正謀獻益州(第3/5頁)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劉璋覺得腦袋在嗡嗡作響,他擺擺手:“好了,好了,皆是為益州基業著想,何必吵成這樣?”

他看了看兀自火氣不消的兩個人,煩悶地嘆息一聲:“休再爭執,劉備入蜀一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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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陽光烈如一爵酒,甘冽而爽快,刮剌剌地從頭頂劈下來,蒸熨出一縷縷辛辣的白氣。

鳳凰樓裏,正是熱鬧之時,來往酒客絡繹不絕,夥計忙得連軸轉,迎進送出,賠笑臉,獻諂媚,應和之聲聯翩如縷。

鳳凰樓為成都最奢華的酒樓,達官貴人、豪強世家皆愛在此飲酒暢談,或互相結交以增門楣,或暗地裏做一筆交易,或附庸風雅延賓以賀,因往來皆為貴客,無形中增加了鳳凰樓的地位,令布衣白丁不敢登門。

酒樓分上下兩層,樓上為雅座,樓下大廳卻用屏風隔斷。此時恰是客人爆滿,送菜的、捧酒的、報賬的夥計穿梭如風,吆喝聲此起彼伏,卻在這嘈雜中聽得一聲“哐當”。原來一面青玉屏風後跌出了一個醉醺醺的男人,三十五六模樣,酡紅著容長臉,打著酒嗝,走一步退三步,腳底像踩著了膠水,挪得很不順暢。

“付賬,付賬!”他舉起手,在空中劃了幾個古怪的符號。

夥計見他醉得太沉,不免攙了他一把,他沖那夥計臉上噴出一口酒氣:“多少,多少錢?”

夥計被熏得別過臉去,皺眉道:“五百錢。”

那男人不在乎地一抹臉,一把扯下掛在腰上的錢袋子,丟去夥計身上:“拿去,都給你們了!”

夥計解開口袋,數了一數,還差了一大半:“客官,不夠呢!”

男人用一根指頭貼著嘴唇,壓著搖了搖:“不、不可能,老子有、有錢……”

夥計把錢袋子遞過去晃了晃,掂掇了一下:“真不夠,不信,你自個數一數。”

男人醉眼蒙眬地瞅了瞅錢袋子:“不夠……”他往周身摸了摸,沒摸出一枚銅板,他咯咯地笑起來,“不夠,先賒著,賒著……”

夥計沉了臉:“那可不成,鳳凰樓從不賒賬!”

男人搖晃著腦袋:“賒一次,一次而已。你忒摳門了,我日後還你們就是!”

夥計攥住了他:“我知道你是誰麽?憑什麽讓你賒賬,你非得給我付清了!”

男人狠狠甩開了他,嗓門突然提高了:“老子偏要賒,你敢、敢怎麽著!”

夥計哪裏肯放,扯著他的衣服死命往裏攥,兩個正在拉拉扯扯,卻聽見有人說道:“來來,我替他付賬!”夥計一扭臉,原來是旁邊座上的幾個錦服男人,大約是公門官吏。

“你認識他?”夥計問。

幾個人像聽見了極有趣的笑話,全都笑開了懷,其中一人道:“誰不認識他,法正法孝直,益州經綸大才也!”

話音落塵,諸人拍著酒案大笑,一面笑一面跺腳,有人將一只裝滿錢的錦囊扔向法正:“孝直,若是缺錢說一聲,我請你飲酒。汝為大才,當配美酒,吾等雖然窮困,些許酒錢尚付得起!”

那錢袋正砸在法正的額頭上,撞得他往後一仰,險些跌倒在地。那沉酣的酒意仿佛被這忽然的一撞給撞醒了大半,他盯著那幾個笑得手舞足蹈的錦服男人,似苦似悲的笑順著酡紅的臉緩緩流淌。

“孝直,是否嫌錢少,我們再搜一搜,必得給你解難耳!”奚落的笑聲沒完沒了,惹得鄰座的酒徒也抻脖子看熱鬧。

那刺耳的嬉笑像棉線般越織越長,法正一聲也不吭,仿佛暴風雨中安靜抵抗的山崖,他默默地撿起錢袋,古怪地笑道:“多謝諸君救急,法正沒齒難忘!”

他把錢袋丟給夥計,指了指仍在捶胸大笑的酒客:“不夠問他們要!”

他跨步出了酒樓,深厚的悲涼和濃重的酒意沖上頭頂,他站不住了,似苦似喜地笑了一聲,向一邊重重歪去。

這一歪,卻恰恰倒在一個女人身上。她本在攤邊看雜貨,不曾想背後被個醉醺醺的男人占了便宜,氣極了,揚手給了法正一巴掌,怒罵道:“輕薄子!”

法正被打得就地一個旋磨,腳底飄著站不穩,一跤跌了下去,正坐在一攤汙水裏。外袍濺滿了汙垢,連臉上也淌著一溜黑泥,像渾濁的一行淚,那副狼狽樣又可憐又可笑。酒樓裏的客人聽見外邊吵嚷,也探出腦袋來看稀奇,乍見醉得顛三倒四的法正癱坐在泥水裏,滿街人笑彎了腰,努著嘴巴指指點點。

法正動也不動,他便枯坐在那世人潮起潮落的譏誚中,像一坨肮臟的泥,受著天下人輪番的唾棄。街肆上穿梭著鮮衣怒馬的富貴豪客,一個眼神,一個口吻都裝幀著鐘鳴鼎食的奢華,那種重裀列鼎的貴重,佩紫懷黃的尊榮是高天上乘風遠去的紙鳶,於他像一輩子也穿不著的一件錦衣。他倒寧願把自己埋在不受尊敬的汙濁裏,和那膏粱錦繡徹徹底底地隔絕開去,便將這飄茵落溷的悲絕進行到底,既已是破瓦罐了,還在乎抹上汙泥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