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臨危受命,諸葛亮渡江說孫權

徐庶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聽見江陵城上空孤雁飛過的悲鳴,恍惚以為自己身在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人臉,陌生的城墻,陌生的天空,連自己也變得陌生起來。

他此刻規規矩矩地跪得如同一株匍匐的草,小心翼翼地等著一個人的接見,他恍惚以為這個卑躬屈膝的人不是自己,他該仗劍奔走,熱血奮爭,去那烈火沙場搏擊生死。他這一生只為兩種人下跪,父母和師長,可今天,他卻逼著自己向敵人下跪,也許,將來會一直跪下去,直到他死於荒丘,埋於黃土。

一個笑聲從門裏飄出來,明晃晃的陽光勾出一個人火紅的影子,仿佛一條跳出龍門的紅鯉魚。

“潁川徐元直,孤聞汝名久矣!”曹操跨過了門,用一雙手攙起了他。

徐庶勾著頭,他像個初見老師的學生,臉上顯出窘迫的不自然,下意識地掙脫了曹操挽住他的手。

曹操錯愕,忽而一笑:“元直尚以我為敵乎?”

“不敢。”徐庶誠惶誠恐。

曹操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富有意味地說:“元直今日叩拜門下,是擇主乎,訪友乎,抑或尋親乎?”

徐庶一整衣襟,再次跪拜而下,懇求道:“請丞相歸庶老母,庶終生銘記曹公恩德,不敢須臾忘懷!”

曹操這次沒扶他了,似笑非笑地盯了徐庶一刹:“若無老母為我所請,元直終生不登曹孟德之門乎?”

徐庶心中一顫:“丞相仁德寬厚,慈憫蒼生,庶懇請丞相念及我這一片無可奈何之心,歸吾老母,徐庶當肝腦塗地,萬死不能報答丞相於一。”

曹操無聲地一笑:“元直果真是純孝之士,你這番話說出,贏得可昭日月孝子之名,卻讓世人以為曹操挾持孝子之母,絕人親祀!”

徐庶惶惑地磕下頭去:“不敢,庶知丞相宅心仁厚,並非殘忍之人。老母當日失陷,幸得丞相備加照拂,庶今日方能造訪丞相,求得老母奉養,庶若能與老母同享天倫,皆為丞相秉孝悌之恩所賜!”

曹操朗聲大笑:“不愧是聞名荊州的大才,馬屁拍得果真有學問,我聽著舒坦!”他彎下腰,一只手拍了拍徐庶,“元直,若我讓你們母子相見,同享天倫,汝欲如何答謝我?”

徐庶咬著牙,吞下一口苦澀的唾沫,艱難地說:“願、願終生為丞相效牛馬之勞。”

曹操一把扯起了他,笑道:“牛馬之勞過了,我只求能用元直之才,望元直勿要推辭!”

徐庶惴惴地說:“元直愚拙之人,鬥筲之才,怎敢累丞相所托!”

曹操呵呵笑道:“元直過謙了,你無需顧慮,但有所求,一並告知,我盡量滿足你!”

徐庶得了首肯,小心地說:“庶尚有一不情之請,望丞相恩準!”

“什麽?”

“聽聞丞相尚獲劉將軍女兒,其女尚幼,孤弱失怙,丞相能否送她歸其父,以彰顯丞相仁德之風。”

曹操沉默,驀然詭譎地笑了一聲:“莫非元直尚惦念舊主不成?值此之際,尚為舊主女兒求恩。”

徐庶背心一陣發涼,他穩了穩情緒,誠懇地說:“庶與劉將軍識於患難,為劉將軍厚遇,其恩重若泰山。今日庶投於丞相門下,若一朝侍奉新君,便即背恩忘義,以舊為仇,如此反復小人何能生於天地間,丞相也不會贊賞徐庶為人!且庶以為丞相送還劉將軍女兒,有利而無弊,一則可收遠人之心,綏不服,撫不平;二則丞相聽徐庶一言而行善舉,感激天下微末,紛紛驅走丞相門下。”

曹操一陣大笑:“元直好一張巧口,你這是在和我談條件麽?”

“不敢,庶只為丞相謀。”徐庶謙恭地說。

曹操緩緩地捋著須:“待我想想,有句實話要告訴元直,我便是把劉備女兒送回去,劉備也不會承我的情,我們不共戴天,元直莫非不知?”

徐庶方要再辯解一句,曹操卻對他擺擺手,若有所思地問道:“元直有一摯友喚作諸葛亮?”

沒料到曹操會提諸葛亮,徐庶錯然,輕輕答道:“是。”

“聞說此人有經綸大才,可惜又被劉備叼走了,元直可否書信一封,請他北上?”曹操期頤地說,他從不掩飾自己的愛才之心。

徐庶說不得是該喜還是該愁,他誠實地說:“丞相愛才之心令庶感動,只是孔明既已擇主而侍,必不肯改遷,恕徐庶不能寫此書信。”

曹操扼腕嘆息:“可惜了,劉備這織席小兒卻頗能收人心!”他乍然冒出一個念頭,想到了便一定要說出口,不顧忌地道,“若是諸葛亮的家人為我所請,他也會如元直一般,北上叩拜門下麽?”

徐庶一點兒不猶豫:“他不會。”

“為何?”

徐庶實實在在地說:“因為徐庶之心是為百斛米、一丈綬、三寸印,孔明之心,”他停了停,目光灼熱如火,“是為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