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莫逆之交,與徐庶互訴平生之志(第5/6頁)

徐庶搖搖頭:“不,胸懷天下者,方能以天下為己任。我也看得見天下擾攘,黎民受苦,若非四海鼎沸,徐庶也不會遠離家鄉,棄母而孤身。只是世人昏昏隨流,得過且過者多,挺身奮爭者少。孔明有大悲憫大仁義,甘願舍身赴難,兢兢勤勉而求索大義,歷來成大功大德者皆具非常之才,兼非常之志。假以時日,你一定能匡正糜爛,裨補殘損。若是孔明有朝一日能立身致太平,徐庶願為孔明執鞭!”

諸葛亮又是沉默,唯有輕柔的呼吸宛若無形的細線,在寂夜中戰栗,他一字字念道:“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

徐庶聽出諸葛亮是在背誦《史記·管晏列傳》,他沒有打斷諸葛亮,只是安靜地聆聽著。諸葛亮的聲音輕寧而綿長,像那飄在空中的一根琴弦,壓著雖然澎湃然而不爭的情緒。風吹來,雨淋來,那聲音卻還在看不見的時間深處回蕩。

歷史的面孔在吟誦中翻了過來,興亡廢弛,盛衰傾覆,王侯的蟒袍,將相的甲胄,都在每一字的傾吐裏喟嘆,恍然如千年不滅的款款深情,那深情猶如陽光,刺破了歷史的冷酷軀殼。

“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

諸葛亮放慢了語調:“知我者,”他緩緩地看住徐庶,最後兩個字咬得極著力,“元直。”

徐庶震住了,他用顫得沒了語調的聲音說:“孔明欲為管仲乎?”

諸葛亮悠然地笑著,黑暗中他的眼睛灼灼如星:“亮欲為管仲,君……”

徐庶截斷了諸葛亮的話:“君為管仲,庶則為鮑叔,縱算他日艱難險阻,亦當不離不棄,倘若有機緣,我願為君舉薦齊桓公……”他說得很激動,眼淚倏忽湧出。

諸葛亮大聲地笑起來,他忽然調侃道:“管仲奪鮑叔之財,元直有財分與諸葛亮乎?”

徐庶也跟著一笑,他故意在周身摸了摸:“可惜,世事顛倒,而今鮑叔要奪管仲之財!”

兩人緊緊地握住了彼此的手。黑夜裏一切都被壓制了,朋友的笑聲卻撕開這壓制,陽光般明亮光輝。

※※※

濃重的陰影直射入宮門,劉協打了個哆嗦,那陰影卻不是偶爾飄過的一片重雲,反而離他越來越近,直到他身前三步才停下來。厚鞋底的登雲靴在光潔的地板上蹭了蹭,聲音很輕,卻很刺耳。

“陛下!”曹操的聲音像墻外霍霍磨著的一柄殺豬刀。

劉協連曹操的臉也不敢看,他把脖子壓低了一點兒,讓自己的目光停在領口的藻紋上。

“車騎將軍董承謀逆,臣請陛下下詔誅滅!”曹操惡狠狠地說,口氣裏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說是請旨,其實是逼宮。

劉協咬著牙,上下牙咯咯地敲打著,他覺得身體很冷,那種寒冷從曹操的身上一波波湧來,他是一只沒有反抗力量的小螞蟻,淒淒惶惶地苟活在曹操的暴戾陰影下。

宮門外腳步聲雜沓而至,兩個執金吾揪著披頭散發的董妃大步走進來,一把丟在殿堂上。

曹操刻毒地看了一眼渾身抖成一團的董妃,臉上沒有一絲同情,他仍然用冷酷的語氣說:“陛下,董妃與其父勾連謀逆,請陛下下詔懲處!”

劉協戰戰兢兢地掠了一眼董妃,女人慘白的臉上是大顆大顆的淚,一雙哭腫了的眼睛癡癡地看著皇帝,目光裏有絕望,也有最後的期盼。

劉協的心痛成了一團,他用哀求的語氣說:“曹卿,董妃已有身孕,可否赦免?”

曹操微微低下身體,以便讓劉協看見他臉上刻薄得讓人戰栗的笑,他吊起嘴角說:“留此逆種,為其母報仇乎?”

劉協渾身一抖,他苦苦支撐的帝王威嚴在曹操面前潰不成軍,於曹操,他永遠只是坐在前台的傀儡。

一個執金吾拔下刀,手肘一轉,刀把狠狠撞向董妃的肚子。董妃慘叫一聲,捂著肚子栽翻在地,一線血從身下緩緩流出,痛苦的慘呼一聲連著一聲,漸漸地聲音低弱,董妃只是痙攣地彈著雙腳,仿佛被掐死的一條蟲。

曹操掃了一眼癱軟了的皇帝劉協,毫不動容地背過了身,他從懷裏扯出一張白帛,高高地揚了起來:“陛下,衣帶詔在此,陛下可願一瞻!”

劉協抽泣著,被淚水熬得模糊的視線裏是曹操刀刃似的後背,那一只挺立的手像是揮在空中的鍘刀,白帛飛舞展開,一個個名字仿佛魚兒吐出的泡沫,紛紛爆開了,他看見其中一個名字被劃了一個怨毒的紅叉,似乎是“劉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