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隱忍待時,劉備委身事曹操

徐州邊界,一隊殘兵正緩緩馳行,“劉”字中軍旗缺了一個角,皺巴巴黑糊糊的,好似小孩兒擦鼻涕的手絹,仿佛威風凜凜的將軍被揉在泥潭裏,泡了三日三夜,起來時已是雄風蕩然,萎靡狼狽。

劉備顛躓在馬背上,劇烈的顛簸耗盡了他的體力,而他心裏窩著的火氣更是沒處發泄,恨得只能死攥住韁繩,把一身的怒氣都憋在手臂上。

劉備很窩囊地把徐州丟了。

他在徐州待了不到兩年,便把整整一個州拱手相讓。是的,就是他自動讓出去的,是他引狼入室,善心用錯了對象,救了一匹包藏禍心的中山狼,以為用寬厚仁義去包容落難者,人家便會感激涕零。可那笑語殷殷的背後已是暗箭齊發,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溫情脈脈的仁德。

真是蠢!劉備狠狠地罵著自己。

“大哥……”張飛在背後小心翼翼地喊他。

劉備不搭理張飛,他還在憋著火。他和關羽南下征討袁術,留了張飛守護徐州,張飛偏使性,和曹豹兩廂不饒,鬧得不可開交。一直蹲踞小沛等待時機的呂布趁著下邳內訌,依靠城裏的內線,率兵潛行攻入下邳,把睡夢裏的張飛攆出了城,生生坐穩了徐州牧的位子。劉備聞訊趕回來時,呂布早就擺好了陣勢,幾次交鋒,打得劉備大敗,劉備麾下士兵的家都在徐州,家小被呂布牢牢掌控,當下裏軍心渙散,三五日逃了一多半,劉備兵力嚴重不足,再想重奪徐州幾乎是癡人說夢。

張飛知道自己犯了錯,他是不願意憋委屈的脾氣,又訕笑道:“大哥,我們去哪裏?”

劉備不看他,語氣又冷又硬的:“愛去哪兒去哪兒!”

張飛快要被逼哭了,叫了起來:“我錯了,大哥就饒了我這遭吧,我立刻率軍返回下邳,誓死奪回徐州,割下三姓家奴的頭釁鼓!”

劉備見他較起了真,火氣便消了三分:“又耍小孩兒脾氣,若是能奪回徐州早奪回了,何必倉皇避兵,你也得改改這急躁性子,一味地由著自己胡來,將來還得吃虧!”

張飛擤著鼻子哼哼,也不敢回話,他和關羽都是不饒人的高傲脾性,任憑是誰,便是聞名的大英傑,在他們眼裏也當作糞土一般,偏就服一個劉備。劉備是他們的兄長,又像父親,一語之間便能懾服住兩顆驕傲的心。

關羽驅馬近前:“大哥,下一步該如何做,徐州而今被呂布所占,須臾也不能奪回,我們總得尋個去處。不然,東西南北無有定所,也不是長久之計。”

劉備緩緩松了韁繩,心思沉沉不能釋懷,他低低地自言道:“是得尋個去處……”他倏忽神色一沉,似拿定了一個決心,擰著眉重重地說,“去許都,依曹操!”

“去許都?”關羽驚愕,“我們才與曹操在徐州惡戰,仇讎已生,他怎能容下我們?”

劉備仰面無言,許久,他徐緩而沉著地說:“曹操如今挾天子令諸侯,名義為正,天下諸侯縱然心慊也當恭順朝奉,我們若想重返徐州,再立基業,這是唯一的去處。”

他不肯讓自己猶豫,用力一縱韁繩,坐騎仿佛帶著一陣風,雷奔電馳般往西馳去。

※※※

許都宮裏,劉備安靜地跪拜在皇帝的禦座前,宮外大雪正靜悄悄地落下,仿佛是他身後揚起的雪白披風,一片片落滿守護皇宮的執金吾閃亮的甲胄。

皇帝微微伏下身體,凝視著這個皇族後裔。他英挺的面孔含著幾許寒霜,劍眉本來驕傲地飛向雙鬢,卻被他謙順地壓住了鋒芒,懸直的鼻梁寫著皇族的自信,那抿嚴的唇含著所有心事,顯然是沉得住氣的穩重性子。皇帝即使與他隔著相當的距離,也能嗅到他骨子裏那天生的豪氣,他感覺有共同的氣質在他們的血管裏跳躍。

“卿為漢室宗親,為我大漢血裔,今國步維艱,有賴卿等宗親努力向國,為朕佑護社稷,力致升平,勿使奸賊橫路,百姓瘡痍。”

皇帝說出的話呵成了連綿的白氣,在空中久久不沉。

跪坐在丹墀下的曹操眉峰一彈,他擡起臉,一道含著刀的目光悄無聲息地劈向皇帝。

皇帝稍稍偏了一下頭,曹操的目光剛好落在背後,他把自己的臉藏在曹操看不見的角落,說道:“車騎將軍曹卿稱卿忠孝,數年來征討賊寇,為國立功,功當其賞,以昭聖朝重賢才之心!”他向左後點了點頭。

一名內官捧起一封詔書,高聲道:“茲有劉備,忠愨為國,忘身不顧,數年征戰,功績彰見,敕拜備為鎮東將軍,領豫州牧,封宜城亭侯。”

劉備誠惶誠恐地磕頭謝恩,擡眼卻和曹操的目光碰了個正著,他的心陡然“突突”狂跳,迅速地低下了頭。

朝會散了,劉備隨著公卿百官走出了宮門,恍惚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那筆直如蒼勁一筆的宮墻,神色各異卻匆匆別離的百官,以及自己這一身簇新的朝服都像不真實的幻影。他不敢觸手去碰,也許明早一覺醒來,他還在徐州的荒原上狼狽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