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旁觀曹、劉交鋒,體悟用兵之道(第5/5頁)

諸葛亮看得呆了,心裏卻想起了幾句話:“地平而易,四面見敵,車騎陷之,敵人必亂。敵人奔走,士卒散亂,或翼其兩旁,或插其前後,其將可擒。”

這是老人借給他的《六韜》裏的兵法要訣,他和老人曾撮土為山,在自制的沙盤上虛擬戰場,擺過《孫子兵法》裏的九地,《六韜·豹韜》裏的八地,模擬過天羅天井天陷諸般死地,設想過無數種絕地逢生的奇策妙計。但那畢竟是紙上談兵,總比不過這發生在眼前的實戰,血腥而真實,讓他既害怕又興奮,少年軀殼裏隱藏的熱血被瞬間激發,他甚至想沖入陣中,拿起刀戟斧鉞,和那些年輕士兵並肩作戰。

平原劉軍一分為二,一隊打掃戰場,一隊窮追敵兵不放,兩支隊伍越拉越開,中間竟落出了巨大的空隙。

諸葛亮幹幹地呵出一口熱氣,心裏卻莫名地覺得那裏不對勁,不自禁地發出一句驚呼:“不好……”

這聲驚呼方一出口,緩坡西側已是黃塵高張,又一支曹軍像蟄伏的鷹隼般,忽然展翅出現。劉軍追軍卻已刹不住,像漫入汪洋的河流般,滲入了曹軍的包圍圈中。

諸葛亮明白了,第一支曹軍只是誘餌,第二支曹軍才是主力,曹軍所采取的策略是以犧牲小利達到全殲敵人的最終目的。

劉軍似已知道曹軍的目的,這當口,畢竟兵力有限,也不敢戀戰,正在緊急撤退,頃刻之間,強弱逆轉如天懸,本來潰敗的曹軍士氣如虹,對劉軍窮追不舍,一路上拋下橫七豎八的士兵屍骸。

緩坡下的戰事結束了,喧天的殺戮呐喊漸漸遠去,激動人心的鼓聲仿佛甩過天際的鋼鞭,一鞭子又一鞭子,整片天地都在顫抖。諸葛亮長長地嘆一口氣,他慢慢地往下爬,“咕咚”吞了一下,胳膊碰了碰一直躺著不動的馮安:“安叔……”

馮安哼了一聲:“下面在打仗,別動。”

諸葛亮坐了起來,他怔怔地坐了很久,看見腳下的陰影緩緩移動,仿佛行進的百萬軍隊,他用手背擦掉臉上的汗,用力攙起馮安:“我們去找叔父。”

※※※

徐州和揚州交界的直道上塵埃揚天,人潮像燒不絕的野草般,從天盡頭一直蔓延至眼前,汪洋一般的人頭聳動著,一張張灰撲撲的臉似從炭爐裏滾出來的燒殘了的木頭。這些人大多是從徐州逃出來的難民,有的已走了幾百裏路,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因前方便是揚州,心底攫著的勁松了,早已累得抽筋失血的身體沒了支撐,一跤摔在路邊,躺的躺,坐的坐,哎呀之聲不絕於耳。

一輛馬車在擁擠的人潮中艱難地挪動著,車夫一面揚韁繩,一面打盹,腦袋在肩膀上來回耷拉。諸葛玄把身體探出了車廂,回頭望了望,身後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像是一支潰敗的軍隊,一眼竟望不到頭。

洶湧的悲傷像翻卷的浪頭,不間斷地從胸口往上躥,他忍了又忍,到底還是落了淚,滾燙的淚在蒼白的臉上放肆流淌,仿佛是一腔熱血。

“叔父!”有人在極遙遠的地方呼喊他。

諸葛玄以為是車裏的諸葛均在呼喚,他轉過身體,諸葛均正把腦袋耷在昭蕙的腿上,已睡得人事不知,昭蕙、昭蘇也像失了知覺一般昏睡不醒,周遭的嘈雜似乎並不存在。

“叔父!”又一聲呼喊劃過人潮。

諸葛玄全身的血都湧上來了,他索性把身體整個地探了出去,目光越過重重疊疊蠕動的人頭,他看見一輛沒了車頂棚的馬車在亂紛紛的人群中踟躕,那熟悉的少年坐在車夫的位置上,高高地揚起了手。

諸葛玄的眼睛模糊了,他瘋了一般跳下馬車:“小二!”他聲嘶力竭地喊叫,所有的力氣都聚集在咽喉處,在那裏蓬勃出他整個靈魂的呐喊。

人真是多啊,諸葛玄撥開了無數的肩膀,無數的胳膊,無數的頭顱,他以為自己跋涉了千山萬水,走過了一輩子這麽長的路。

諸葛亮丟開手裏的韁繩,他仿佛墜海的巖石,直直地跳入了叔父的懷裏。

“小二,你們還活著,太好,太好了!”諸葛玄語無倫次,慌亂而激動地摸索著諸葛亮的臉、手臂、頭發,濕漉漉的,雖然冰冷,卻如此真實。

諸葛亮用一只手去拉叔父的手,另一只手去抱叔父的後背,他走了很遠的路,趕了很久的車。他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叔父,也許會死在半道上,像那些倒斃在路上的流民一樣,死去時連座墳塋也沒有,只能睜著空洞的眼睛,等著被食腐肉的老鷲野狗吃掉。

“叔父!”他動情地喊了一聲,一直被他埋在心底的恐懼和絕望都咆哮著沖了出來,他覺得委屈極了,他其實還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卻已和最慘烈的死亡貼近了面孔,他抱住叔父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