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憤寫血書孝子自盡 痛飲鴆酒玉女殉情

 

 

不覺一年過去,到了萬歷十一年六月十一日,也就是張居正一周年忌日的這一天,薄暮時分,只見一乘兩人擡的青色油絹小轎從荊州城外的江津關碼頭擡了出來。斯時正值三伏天,江漢平原暑氣蒸人,幸好正午時分剛下過一場驟雨,拂面的南風變得涼爽。小轎上路的這一刻,但見傍晚的霞光,紅過三月的燦爛桃花,映襯著路邊荷田的無窮一碧,這景色本已令人心曠神怡。再加上七八只縞素的江鷗翩躚其中,兩三隊靈巧的紫燕舞蹈其上,更讓人覺得天地悠悠生機無限。恰在這時,不知何處的蓮蕩裏,傳出了采蓮女銀鈴般的歌聲:

千聲郎、萬聲郎,

誰讓你追奴追到蓮花蕩?

郎唱的歌兒直比那鈴鐺脆,

唱得小阿奴奴兀坐在船頭

悠悠忽忽心發慌。

瓜子尖尖殼裏藏,

奴家小船撐進水中央。

遙遙看到情哥來,

趕緊摘片荷葉頭上戴,

只道是三伏天裏遮太陽。

歌聲是那麽地嬌甜、清脆,如荷葉上滾動的晶瑩露珠,它們在暮色四合的田野上彌漫,更具有某種不可抗拒的誘惑的力量。但是,坐在小轎裏的人,卻沒有從這歌聲裏分享到采蓮女對愛情的渴望與憧憬。而是仿佛感到有一條毒蛇鉆進了她的心,滾燙的淚水從她的雙頰流下……

轎子擡到一個岔路口,一直朝前走便是荊州城,向右拐是一條滿是泥濘的小道。轎夫放慢腳步,打頭的轎夫問道:

“先生,你不想先進荊州城去看看?”

“不了。”

“這時候去張居正的墓地,天道有些晚了。那裏上不巴村,下不巴店,很荒涼。”

“這不關你們的事,走吧。”

轎夫再不答話,將轎子擡上了那條曲折的便道。方才問話的轎夫一邊小心地躲過腳下稀爛的泥漿,一邊猶自咕噥道:“這時候還去看那座荒墳做甚,也不怕犯忌。”說話人哪裏知道,轎子裏頭坐著的,正是失蹤了五年,如今已女扮男裝特意趕來江陵謁墓的玉娘。

玉娘這幾年究竟藏在哪裏,她為何又選在今天前來江陵?事情還得從頭說起。

卻說去年冬天,萬歷皇帝去慈寧宮與母親李太後進行了一次攤牌式的談話之後,不到四十歲的李太後,從此就真正過上了“安度晚年”的生活。每日除了抄經念佛,享受孫兒的繞膝之歡,她再也不能就朝廷的政事發揮一丁點作用。除了慈寧宮一應侍役長隨,大內其他衙門的太監,特別是司禮監的巨踏們,再也不敢輕易去拜謁這位有“觀音李娘娘”之稱的太後。往日為天下人稱道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聖母,再也聽不到任何來自外廷的消息。她落得清閑,卻也變得非常憔悴。每天夜交子時,大內巡夜的禁卒,還能聽到從慈寧宮中傳出的單調的木魚聲。那是李太後還守著一盞孤燈,極為虔誠地頌讀經文。遲遲更鼓,耿耿星河,太後的所有纏綿悱惻的心事,都寄托在普陀海潮的梵唱之中。就在她幽居慈寧宮的這些日子,由她的兒子朱翊鈞宸綱獨斷

的朝局,正在急遽地發生變化。繼撤查馮保之後,他采取的又一個暴風驟雨式的行動就是徹底清算張居正。去年剛過小雪節,在平台召見了內閣首輔張四維之後,朱翊鈞突然頒旨諭告全國,撤消贈給張居正的“文忠公”謚號。不幾天,第二道諭旨又刊載在通政司的邸報上,張居正生前受封的太師、上柱國等爵號一並剝奪。春節前,第三道旨又明發出來。收回皇上對張居正的一切誥贈,連賜給他的瓷器、銀章、八寶銀錠以及題匾等,無分巨細一一追繳。此前,自王國光被革職到馮保的家被抄,一連串的消息已使所有領取朝廷俸祿的官員確信政壇的風向已變。但他們仍心存僥幸,認為皇上如此行事,是對他萬歷六年因曲流館事件差一點被廢除一事的報復。對於張居正殫精竭慮矢志推行的“萬歷新政”,皇上還會一如既往地實施推行。但是,隨著一大幫因張居

正整飭吏治實行“考成法”而被罷黜的官員的起復,這些人才相信,皇上在秋後采取的所有舉動,顯然都經過深思熟慮。種種跡象表明,他對自己登極十年來,由他的母親李太後、張居正與馮保三人組成的牢不可破的“鐵三角”,已是深為痛恨。如今,他要盡快地擺脫這個“鐵三角”對他的鉗制。當務之急,除了大量撤換他們相信的官員,還必須將他們推行的種種改革予以糾正。如果不這樣,人事的更換便完全沒有道理。基於此,朱翊鈞對張居正的清算,便由表及裏、由近及遠步步為營地全面展開。自馮保被發配南京“閑住”,李太後幽居慈寧宮與佛為伴,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對朱翊鈞形成制約。所以,他才能為所欲為在一個月裏連下三道諭旨,將他多年來陸續頒賜給張居正的所有榮譽一概剝奪。萬歷十一年的春節,京師各大衙門的官員都是在風聲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