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乞生還宮中傳急折 彌留際首輔訴深憂(第2/5頁)

“天底下文武官員,多少人都在為他祈禱,怎地就不起半點作用?”

“唉,這就叫人生一世,命由天定……”

“張先生今年貴庚多少?”

“他是甲申年生人,今年五十八歲。”

“大伴,您今年六十五歲了吧。”

“是。”

“張先生比你還小七歲哩,按理說,他不該這樣一病不起啊!”

“唉,他當十年宰輔,操勞國事,已是心力交瘁。”馮保說著眼圈兒紅了。

“大伴,你沒有為張先生建個道場?”朱翊鈞冷不丁又問了一句。

“我……”馮保一擡眼,發覺朱翊鈞投向他的眼光有些異樣,忙身子一哈,謹慎言道,“老奴畢竟是萬歲爺跟前的人,哪敢隨便造次?”

“建道場怎麽是造次?”

“老奴一建道場,就等於是向世人說明,張先生得的是不治之症,這不悖了您萬歲爺的旨意麽?”

“這倒是,還是大伴想得周全,”朱翊鈞點點頭,又道,“朕看張先生的這道折子,倒有了訣別的意味,您現在去張先生府上看一看,若張先生真的不行了,朝廷還得為他預辦後事。對於朝廷政務,內閣輔臣人選,他有什麽交待的,也一並要問一問。”

朱翊鈞的態度出奇的冷靜,完全不像是悲痛中人。馮保察覺到這一點,也就不寒而栗。當下告辭出來,噙了兩泡熱淚,登轎前往紗帽胡同。

進入六月份之後,張大學士府的氣氛就顯得特別緊張,進進出出的人,臉上都顯出哀戚之容。張居正的六個兒子,最小的允修也已二十歲了。他們都輪番守值,日日夜夜侍候在父親病榻之前,須臾不敢離開。盡管他們在外人面前對父親的病情秘而不宣,但已在暗暗地準備後事。馮保一到張府,張居正的六個兒子聞訊,一起趕到轎廳迎接。馮保一下轎,就急匆匆地問張居正的大兒子敬修:

“令尊大人現在如何?”

張敬修話未出口先自哽咽:“家父已三天水米不進,上午還掙紮著給皇上寫了一道《再乞生還疏》,這會兒又在昏睡。”

“守值的太醫呢?”

“在。”太醫從人群後頭擠上前來。

馮保瞅了他一眼,問道:“你說說,首輔的病情……”

太醫稟道:“卑職方才還給首輔把過脈,已經非常微弱。使勁兒按下去,才感到寸脈似有似無,關脈浮滑,尺脈如檐前滴水,這已是殘燈之象。”

馮保聽罷,連忙在張敬修的導引下來到後院張居正的病榻前。此時張居正眼窩深陷,面色焦黑,往日那般偉岸的身軀,竟萎縮成一塊片兒柴似的,躺在寬大的病床上,像是飄在池沼中的一根蘆葦。一看這副樣子,馮保抑忍了多時的熱淚禁不住奪眶而出。算起來也才一個多月沒有見面,卻沒想到張居正五形全改。六月已是溽暑,張居正卻還蓋著一床大被子,可見身上的元氣已是喪失殆盡。馮保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張居正露在被窩外的右手,競像攥著一塊冰。大約是受到了擾動,昏睡中的張居正眼皮子動了一下,敬修見狀,忙俯下身去輕輕喊道:

“父親大人,馮公公看你來了。”

張居正的眼皮子又動了一下,但仍然睜不開。兩片失血的嘴唇在艱難地翕動著,嘴角滾下了一滴涎水,馮保接過敬修遞上的手絹,親自替他揩了臉上的水漬。瞧他這副樣子,馮保實在不忍心打擾,但一來“聖命”在身,二來自己也裝了一肚子話要說,今日若不交言,恐日後再無機會。因此,他只得狠下心來,伸手搖了搖張居正的肩頭,輕輕喊了一聲:

“張先生。”

也許是這聲音太熟悉的緣故,張居正身子一震,竟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只是滿眼的眵目糊,遮得他什麽都看不清。敬修讓丫環揪了一條熱面巾,小心給父親擦了一把臉。張居正兩只枯澀的眼珠子艱難地轉動了幾下,最後,他遊移不定的目光終於落在馮保身上,只見他的嘴角浮出一絲笑意,嘴巴張了幾下,好不容易吐出一個字來:

“湯。”

敬修以為是要藥湯,忙命丫環提過藥罐子潷了一碗端上,張居正搖搖頭。馮保畢竟有經驗,猜想張居正是想提蓄精神同他談話,便問:

“張先生是不是要喝參湯?”

張居正點點頭。敬修又張羅著煎了一碗釅釅的參湯奉上,扶起張居正喂了幾口。溫熱的參湯引起張居正一陣嗆咳,不一會兒,他終於掙紮著開口說話了,只是聲音微弱:

“馮公公,多謝您來看我。”

馮保抑淚回答:“是皇上命老夫來的,皇上收到了您的《再懇生還疏》。”

一說到皇上,張居正失神的眼眶裏頓時顯露出一些生氣,他木然問道:“皇上準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