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掛詩匾弄玄為邀寵 會貶官讜論訴危情(第2/4頁)

“首輔大人,要不要進驛站稍事休息?”

“也好,”張居正一眼瞥見眾官員尚在原地傻癡癡地跪著,便吩咐錢普讓他們起來。他走進驛站,回頭指著尚在亭子裏不敢挪步的井陘縣令,道,“請你進來。”

驛站的廳堂早已收拾得清爽怡人一塵不染,隨張居正一道南行的錦衣衛指揮使曹應聘、工部員外郎許嘉林、欽天監監正張應祥等也都進來安排了座位。賓主坐定後,張居正呷了一口茶,然後問坐在他斜對面的井陘縣令:

“你可是叫韓裏奇?”

“卑職正是。”

韓裏奇欲起身離席再跪,張居正伸手將他攔住,又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胡子已經花白,面孔黧黑瘦削,乍一看似有猥瑣之態,但再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身上有一股子倔犟的氣息,特別是那一雙總是半睜半閉的眼眶中,射出的光芒總有些與眾不同。打從看第一眼起,張居正就對這個人產生了好印象,當然,這其中不排除有先人為主的因素。卻說張居正此次南行,特意花了幾天時間,將沿途所要經過的各府州縣的官員档案從吏部調來,逐一披覽。因為這一路上,他免不了要同這些官員見面,同他們說什麽,怎麽說,總要做到心中有底。披閱中,他對韓裏奇這個人產生了興趣。此人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以此資歷,仍在當一個七品縣令,在全國一千三百多個縣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張四維、馬自強都是這一科的進士,如今都已入閣當了皇帝身邊的輔弼之臣。兩相比較,懸殊太大。細究個中原因,才發現症結所在:嘉靖四十二年,韓裏奇出任工部分巡僉事,派駐浙江富陽,督收朝廷貢品鰣魚和茶兩樣。到任不久,他就發現貢戶民眾不勝勞擾,往往因為完貢而傾家蕩產,便憤而以詩作諫,希望朝廷減貢,因此觸怒嘉靖皇帝,被削職為民。直到四年後隆慶皇帝登基,徐階出任首輔才將他平反起復,調往陜西平涼府任知府。翌年適值大荒,眼見饑民塞道,餓殍遍

野,剛當一年知府的韓裏奇也顧不得請示,竟私開糧庫濟賑。這糧庫囤積的糧食本屬邊關軍糧,沒有兵部與戶部兩衙的聯合移文,任何人不得擅自開啟動用。韓裏奇此舉等於犯了國法,按律須得治以重罪。時任首輔的高拱,憐他救了大批饑民,遂從中斡旋,免了他的牢獄之災,連降四級,調往廣西一個縣裏當九品教諭。萬歷元年,升了…級,調真定府獲鹿縣當主簿。萬歷四年才按例遷升為井陘縣令。韓裏奇兩次事發,張居正都有耳聞,但因不是親手處理,久而久之也就忘記了。官員的升遷貶黜,每年都會大量發生,原也不足為怪。但奇怪的是,韓裏奇這麽多年從未上折伸冤,或找門路找當道大僚幫忙解決問題。他曾就此事詢問過張四維,回答是這麽多年來,韓裏奇從未給他片言只字.如此一個親政愛民卻又不屑於鉆營取巧的官場硬漢,張居正決定路過

井陘縣時見一見他,卻沒想到錢普竟把轄下所有的知州縣令全都帶來這裏迎接。因此,他決定提前召見韓裏奇。

初次交談,張居正發覺韓裏奇有些拘謹,便盡量和悅一些,緩聲問道:

“你當井陘縣令幾年了?”

“兩年。”

“此前呢?”

“當獲鹿縣主簿。”

“再往前是在廣西一個縣裏當教諭,再往前是陜西平涼府五品知府。”張居正說著加重了語氣,“其實你的經歷我都知道,一遭撤官,一遭貶官,都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的老百姓。聽說平涼府的百姓還為你立了生祠?”

韓裏奇這麽多年來,從不肯與人談起過去,眼下首輔談起,讓他頗感意外。他不知道首輔的心思何在,只得支吾答道:

“百姓不知朝廷王法,故有盂浪之舉。生祠之事,卑職也曾耳聞,早就去函請求拆除。”

張居正不置可否,又接著問:“你在浙江富陽寫的那首詩,還記得麽?”

韓裏奇因此詩而一生蹭蹬淹滯,到死他也不會忘這次“豪舉”,但在首輔面前不敢唐突,故搪塞道:

“這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都記不全了。”

“你記不全,我可記得全。”

張居正說著,竟音韻鏗鏘地吟誦起來:

富陽山之茶

富陽江之魚

茶香破我家

魚肥賣我兒

采茶婦,捕魚夫

官家拷掠無完膚

皇天本至仁

此地獨何辜

富陽山,何日頹

富陽江,何日枯

山頹茶亦死

江枯魚亦無

山不頹,江不枯

吾民何以蘇?

張居正念得很有感情,在座官員無不肅容而聽,特別是韓裏奇,一直將此詩當成諱莫如深的往事,如今聽首輔一字不差地吟誦下來,不免萬分感動,再聯想到當年罷官時的種種淒楚,更是百感交集,頓時間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