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懲黠仆震怒張首輔 告禦狀挾憤戚將軍

 

 

轉眼間到了寒冬臘月,正值三九天。一連幾天的大雪,使北京城變成玉砌銀裝的世界。這季節天道短,酉時才過,天色就已黑盡,街上走著的人都打起了燈籠。張居正的官轎這會兒剛擡出皇城東角門。因幾位地方官的補缺,他與現任吏部尚書張瀚多議了一會兒事,故出來晚了。這時候街上行人寥寥,天上地下到處都是打旋兒的雪花,轎板上雖然墊了厚厚的毛氈,張居正依然感到腳底下生冷。他搓了搓手,忽然若有所思,拿起腳跟前的小木槌,把轎前的擋板敲了敲。當下就聽得轎外有人稟道:

“大人有何吩咐?”

這是護衛班頭李可的聲音,張居正把緊掩著的轎簾掀了一個角兒,立刻,刺骨的寒氣刷得面頰生痛。張居正用手掩著嘴,令道:

“你派人通知五城兵馬司,今夜裏多派人上街巡邏,碰到無家可歸的流浪乞丐,要盡可能安排收留,不要讓這些人凍死在大街上。”

“是。”

李可領命。張居正放下轎簾,厚重的寒氣讓他嗆咳了幾聲。此刻,他的心情非常不好——不是因為這惡劣的鬼天氣,而是為下午碰到的一件事。

在與張瀚會揖議事之前,他先召見了六科廊的一位戶科給事中。此人叫孟無憂,是前年京察從陜西一個知縣的任上升膺現職的。日前,孟無優曾就馬政之弊給皇上寫了一份奏折。折子中闡述的問題引起了張居正的興趣。於是派人把孟無憂叫來內閣當面詢問。交談中,張居正發現孟無憂對歷朝的馬政利弊研究得極透.心裏頭對他已產生了幾份好感,便極有分寸地表揚了幾句。孟無憂聽了眉開眼笑,趁機說道:

“多謝首輔大人栽培,無論於公於私,我孟無憂都會惟首輔大人馬首是瞻。”

一聽這話有些不著地,張居正怔怔地瞟了孟無憂一眼,問道:“什麽於公於私?”

孟無憂扭捏一番,不好意思地回答:“我與首輔大人的表弟,不,是首輔大人的管家遊七,算是手足至親。”

“你與遊七是親戚?”張居正嗤地一笑,搖著頭說道,“他的所有親戚都在江陵,沒有一個我不知道的,你是他哪門子親戚?”

“姻親:”孟無憂答。

“遊七老婆也是江陵人,姓王,並不姓孟呀。”

“他今年討了二房。”

“啊,這麽說,你是……”

“遊七的二房是我妹妹。”

孟無憂話音剛落,張居正心中一股無名火頓時躥起三丈高,但在孟無憂面前不好發作,他只輕描淡寫問了一句:

“你叫什麽?”

“孟無憂。”

“唔,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去吧。”

孟無憂一出值房,張瀚就到了,張居正一門心思與他研究候補官員人選,便暫且擱下這惱怒。如今坐在轎子裏又想起那個孟無憂,心裏頭的無名火頓時又續了起來。

卻說張居正自當了首輔之後,對家裏人連同遠親近戚都管束極嚴,絕不允許眼邊有什麽人以他的名義,在官場上攀援接納。去年曾發生一件事情,有人詭稱是他表弟在江南南京揚州一帶行騙,居然還屢屢得手。一些地方官吏爭相巴結,破費了不少銀兩,連應天府尹也被他誑了。除了盛宴招待,還送給他豐厚的川資。若不是府尹大人寫信給張居正“表功”,張居正還蒙在鼓裏。盡管張居正接信後立即指示刑部移文應天府捉拿這位巨騙,但畢竟賊過關門,至今也沒找到下落。通過這件事,張居正對身邊的人更增加了戒慎之心。官場險惡,他真的害怕家人給他捅出什麽漏子來。

雪越下越大,一團團打在轎頂上簌簌作響,幸好已近府邸。在轎廳裏落了轎,遊七一如平常親自打開轎門恭迎。張居正白了他一眼,也不同他打招呼,竟自負手走到後堂換衣服去了。家裏頭燒了地龍暖和,張居正除了冠服,換了一襲輕薄的絲棉道袍,去膳堂用過晚餐後,又來到前院的客堂。不但他來,連他的夫人顧氏也跟著來了。此時,大學士府中所有稍有頭臉的仆役大約有二三十人都被叫到客堂,大家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站在那裏交頭接耳妄自猜測,張氏夫婦一入廳堂,這一林雀子頓時都啞了嗓兒悄沒聲息,看著主人落座,他們垂手侍立,一個個呆著臉癡坷坷的。

“遊七!”張居正喊了一聲。

“小的在。”

遊七從人堆裏走了出來,打從張居正一下轎,他就看出勢頭不好。往常要教訓哪位仆役,張居正事先都會讓他知道,今兒個連他也不知會,遊七便揣度這事兒與自己有幹系,心裏頭已是十二分的緊張。

張居正審視著他一向倚重的這位大管家,口氣嚴厲地問道:“你近來做了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