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樣樣淫情引君入甕 炎炎夏日掃雪烹茶

 

 

日上三竿,聽得兩淮鹽運司衙門外三聲炮響,旋即衙門大開,從院子裏走出一隊排衙儀仗,簇擁著一擡八人大轎。轎裏頭坐著兩淮巡鹽禦史胡自臯。轎子出了鹽運司衙門前的薰風巷,擡過通泗橋,上了南小街,朝小東門方向迤邐而來。此時市聲囂雜人流熙熙,聽得喝道聲,行人紛紛回避,站在街邊上,看巡鹽禦史大人出行的威風。

自隋朝建都以來,揚州一直昌盛至今。它昌盛的理由有二:一是處在江淮之間,從杭州到北京通州的運河經過這裏,是南北水脈交匯之處。運河又稱漕河,因為地利與管轄之便,漕運總督衙門就設在揚州。二是近海,邦內萬民煮海為鹽,利潤頗豐。全國每年的產鹽總量大約三百萬引,揚州一地就獨占七十萬引。因此,全國八大巡鹽禦史衙門,擺在第一的便是開府揚州的兩淮鹽運司。漕河與鹽業都是朝廷的經濟命脈所在,而這兩大衙門都設在揚州。常言道東南乃中國膏腴之地,而揚州則是東南的機樞。歷經隋唐宋元,到了朱明王朝之今日,這揚州比之紙醉金迷的前代,又不知繁華了多少。有人形容當下揚州是處處煙波樓閣,家家美酒嬌娃,滿城的富貴之氣、脂粉之樂、驕奢之風,直讓外來的遊客咂舌。

如果說揚州城是一座天堂,那麽天堂中的天堂,便是小東門前的小秦淮了。這小秦淮南出龍頭關,北出大東門水關,兩頭都與運河相接。揚州人習慣稱運河為官河。引官河水人城,水程大約八裏,古稱市河。市河兩岸,多為鹽商巨賈的別業或是美伶名妓的河房密室。一到夜晚,河上畫舫如鯽,兩岸花燈萬盞。芙蓉羅綺滿眼生輝,絲竹笙歌不絕於耳。置身其中,真不知今夕何夕。因南京城中秦淮河名聞天下,此處便以小秦淮名之。

大約兩刻工夫,胡自臯的大轎經過小東門下的雙橋巷,進了一座宏麗的府邸,在轎廳裏停了下來。他剛跨出轎門,便見一位身穿一領石青雲緞掛袍的中年人喜孜孜迎上前來,朝胡自臯深深一揖,恭敬言道:

“邵某在此恭候胡大人大駕。”

不用說,這邵某即是邵大俠了。他一個月前還在京城。通過玉娘拿到張居正向漕運總督王篆寫的薦函後,他便啟程回到揚州。略略休整兩天,他派管家到漕運總督府投刺。王篆見了首輔的信後,便主動約見邵大俠,這王篆從北京巡城禦史任上升調到揚州,雖比胡自臯晚來半年,但官大一級,手頭上不但管著漕船,更管了十幾萬漕軍。因此,在揚州城眾多官員中,自然數他最有權勢。邵大俠本是揚州城中著名人物,這一下又攀上王篆這個後台,更是風起雲生不可一世。胡自臯雖然自恃有馮保這個後台,並不把一般官員放在眼裏,但他知道王篆是首輔張居正的紅人,因此對他敬畏三分。當他聽說邵大俠成了王篆的座上賓後,心頭不免狐疑,不知個中究竟,卻不敢怠慢。當他接到邵大俠的邀請請他到邵府作客時,便欣然答應。

邵大俠在南京、蘇州和揚州均有住房,若論規模勢派,最大的別業還是揚州這小秦淮邊上的邵府。它沿河占地約有百丈之長,自家有下河的碼頭。邵府左鄰右舍都是徽州籍的大鹽商,都算是富甲一方的人物,但他們的府邸比起這座邵府,卻還是稍遜一籌。這邵府最值得炫耀的,便是它臨河的扇廳。這臨河的邵府大客堂若站在小東門譙樓上看,它活活兒就像一把平展在小秦淮河邊上的大撒扇。不單房子像大撒扇,且臨水一面,無論是它的三座門,還是三十六個窗子,莫不都做成扇子式樣。夜來在客堂裏把六十四盞大宮燈點燃,從河上看,便是三十九把大大小小的光扇,閃閃熠熠璀璀璨璨,成了小秦淮最為別致的景點。就沖著這道景,人們把邵府直稱為扇廳府。胡自臯本是個風月老手,按他的脾性,他早就該成為扇廳府的常客了,但他知道邵大俠當年曾是高拱的江湖朋友,而高拱又是馮保的死對頭,為了避嫌他才不肯與邵大俠交往。現在有王篆交遊在前,他也就放下顧忌,要到這扇廳府裏頭找找樂子了。

一下轎,邵大俠的一句客套話讓他聽得舒服,他習慣性地撣了撣官袖,笑著答道:

“邵員外,早就聽說你的大名,沒想到你是這副樣子。”

邵大俠嘻嘻一笑,問: “胡大人以為我邵某應該是什麽樣子?”

“不像個張飛,也應該像個李逵。”

“為何?”

“你不是名震江南的大俠嗎?”

說幾句笑話,兩人彼此都不感到生分了。胡自臯在邵大俠帶領下走進了扇廳。胡自臯落座之前,先把這客堂布置擺設瀏覽一遍,又看了看門外晴光瀲灩的小秦淮,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