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老國丈上吊為避禍 小玉娘哀告救恩公

 

 

送走最後一撥求見的官員,天色又已黑盡,張居正揉揉發澀的眼睛,正欲喚轎前往積香廬,忽見一個人悄沒聲兒的走進了值房。他定睛一看來者是馮保,忙起身迎坐。馮保一邊跺著腳上的雪花,一邊脫下貂皮鬥篷,說道:

“張先生,咱就知道你還沒走。”

“你怎的知道?”張居正笑著問。

“出了這大的事兒,你走得脫麽?”

馮保說著便坐到張居正對面的黃梨木太師椅上。張居正聽出馮保的話外之音,便隨話搭話問道:

“馮公公帶了什麽好消息來?”

馮保明白張居正問話的意思。卻說戚繼光禦前告狀的消息,不消半日就傳遍了京城。一個身經百戰威震敵膽名傾朝野的大將軍,告的是當今聖上的外祖父,被人譽之為“天下第一皇親”的武清伯李偉,還有什麽事情能比這件事更刺激?一時間,無論是街頭巷尾還是各大小衙門,都沸沸揚揚地議論這樁新聞。有為戚大帥叫好的,有為戚大帥擔心的,也有人認為戚大帥這是小題大作故意與武清伯過不去的。更有人猜測這件事後頭的“玄機”,官場上的人都知道,多少年來,戚繼光一直是張居正的座上賓。若沒有張居正在背後撐腰,戚繼光哪敢捋虎須犯上?兵士在長城上凍死,這件事兒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戚繼光完全犯不著為這點破事得罪武清伯。他之所以敢冒這個險,肯定背後別有所因。讓人最容易聯想的,便是張居正要借助這件事情拿皇室開刀了。自今年春上皇上頒旨添征子粒田稅課,所有的皇親國戚便與張居正交惡。這些王爺侯爺駙馬爺,哪一棵樹底下,不聚著一群猢猻?哪一個猢猻又不是看主人眼色行事?因此,張居正每一新的舉措推出,都會招來一片反對之聲。此情之下,張居正常常有石頭縫裏射箭——拉不開弓的感覺。他想利用“棉衣”事件治一治武清伯李偉,以求收到殺雞嚇猴的功效,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戚繼光當著眾多部院大臣的面,把小皇上撐得不下了台。這件事究竟會是一個什麽樣的結局,大家都拭目以待。

大凡宮裏頭出了大事,第一個忙得腳不沾地的便是馮保。今兒個早朝之後,馮保先是在乾清宮幫著皇上向李太後稟報金台發生之事,爾後又猴兒巴急趕往萬安胡同的武清伯府邸,搗騰了一天,身子累散了架。他眼下摸黑跑來內閣,原是有重要的情況前來通報。他從張居正的眼神裏看出一絲急切,便有心撩撥他,他搓了搓被冷風吹僵的臉,繞彎子說道:

“張先生,不是咱數落你,你的心也著實狠了些。”

張居正一愣怔,問:“馮公公,此話從何講起?”

馮保道:“聽徐爵講,你昨夜裏對遊七動了家法,把遊七打得遍體鱗傷,徐爵去看他,他還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是有這事。”張居正一提這事就窩火,沉著臉說,“這個家夥背著我和官場裏的人勾勾搭搭,簡直無法無天了,不給點厲害,就刹不住歪風。”

“教訓教訓也是可以的,但又何必這麽認真,”馮保趁機勸道,“這世道兒上人心險惡,想找個貼心的管家不容易,依老夫看,這遊七對你還算忠心,你叫他向左,他就不敢向右,大節不虧,這就是好人。”

張居正對馮保這席話不以為然,加之他平日對徐爵的張揚早有看法,於是委婉回道:

“對身邊的人管教不嚴,終究會釀成大禍,不谷不是說遊七就已做下了壞事,但須得防患於未然。”

“老夫今天看吏部給皇上的奏折,那個孟無憂已被貶官兩級發配雲南,張先生真是鐵面無私啊!”

“常言道,政如冰霜,奸宄消亡;威如雷霆,寇賊不生。不谷真的想當一個鐵面首輔,惟其如此,不谷才能做到不負天下。”

馮保不喜聽空落落的大話,於是搖搖頭,譏道:“不負天下,但你負了友親、親情。張先生,人畢竟有七情六欲。你對屬下要求嚴一些原也無可厚非,但不要太苛刻,否則,誰還肯替你鞍前馬後地效命呢?”

張居正聽出馮保話中有借題發揮的意思,但他不肯於此深究,而是籲了一口氣笑道:

“馮公公,多謝你賜教。未必你冒雪沖寒摸黑趕來,就為了與不谷商討家政?”

“哪裏哪裏,老夫的正事兒還沒說呢。”馮保正後悔方才的話說得重了些,也就隨地轉彎,言道,“張先生,你知道老夫從哪裏來?”

“不知道。”

“咱從武清伯府上來的。”

“啊,你見到武清伯了?”

馮保點點頭,滿臉不可捉摸的神氣。張居正見他賣關子,也不追問,只是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說:

“不谷正想去看看武清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