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傷太爺承差闖大禍 討見識禦史得奇聞(第5/7頁)

正在大張旗鼓推行財政改革的張居正,看到設在他老家的稅關得了個倒數第一,自覺臉上無光,一怒之下,責成王國光把僅僅當了一年的荊州巡稅禦史撤掉,親自提名讓剛剛結束了宛平子粒田稽查差事的金學曾接任。金學曾赴任之前,張居正專門在內閣接見了他,戶部尚書王國光同時在座。張居正對他講了一番勉勵的話,最後叮囑道:“荊州是不谷的老家,雖不及蘇杭松揚等處繁華,但亦是長江邊上的重要商埠,要不然國初朝廷設立稅關時也不會想到它。多少年來,荊州稅關所征銀兩,總是個中不溜秋,說不上好,但亦不算太壞。自前年稅關改制,這荊州競急轉直下,不說和蘇杭松揚這幾個州比,竟是比德州大同還要差。別處改制都績效斐然,為何單單就荊州大掉價?個中必有蹊蹺,不可不察。你的前任,如今已撤了,他赴任時信誓旦旦,表示要先察而後行。這一年來,他察了什麽,又是如何行的?古人雲‘察而以達理明義,則察為福矣;察而以飾非惑愚,則察為禍矣’。不幸的是,你這前任恰恰就是飾非惑愚。他遇事不敢作主,整天這個衙門那個衙門穿進穿出會揖討教,到頭來一事無成。我這樣說,不是要你到任後專和地方官作對,但所有官員都得各司其職。你的職責就是收稅,這差事不好作,由於利益關系,地方官多有掣肘,你如果一味遷就,前怕狼後怕虎,到頭來恐怕還是一事無成。我給你一年時間,做好了,我在皇上面前給你請功,做砸了就得革職查辦,你可明白了?”張居正一席話恩威並施。金學曾銘記在心,當下就告辭出來去吏部取了關防,雇了一頭騾子,離了京城望荊州而來。

不知不覺,金學曾到荊州已一月有余。來的頭半個月,他先把荊州城中各衙門堂官拜訪了一遍,接著就是清查歷年納稅賬冊。熬了多個通宵,金學曾大致搞清楚了欠稅的症結所在,但查歸查,若真的擺上桌面兒解決它也斷非易事,因此心下憂慮。別人看他不哼不哈,猜想他這是在以靜制動。殊不知他是投鼠忌器,狗咬刺猬下不了口。

這一日他起了個絕早,身著便服踱步到了城南鐵券巷。在巷口,他問掃街的老漢:“勞駕,遠安知縣李大人府上何處?”老漢答道:“往裏走十幾家,門口掛了一盞燈籠的便是。”金學曾前行走了幾十步,走到掛了燈籠的門口停下。這房子陳舊,門臉兒也窄,門上朱漆也多有脫落,怎麽看都不像是縣太爺的府邸。金學曾擔心有錯,左右一看,唯有這家門頭上掛了一盞燈籠。想那掃街老漢也不會誑人,遂上前敲了敲大門,半天無人應聲。金學曾見那大門只是虛掩著,便輕輕推開走了進去,大門裏是一個天井似的小小院庭,幾缽時花一個荼蘼架,倒也收拾得幹凈利落。緊連著院庭的便是堂屋,金學曾伸頭朝那堂屋裏一瞄,只見一個身穿七品鸂鶒補服的人跪在地上,頭上競頂了一個銅燈台。旁邊椅子上坐了一個婦人,手上拿著一支雞毛撣子,一看這情景,金學曾忍俊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屋裏頭的人這才發覺來了人,那婦人提了雞毛撣子走出門來,把金學曾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

“你找誰?”

金學曾指了指還跪在那裏的人問: “他可是遠安縣令李大人?”

“就算是吧。”

“我找的就是他。”

“你是誰?”

“我是荊州稅關的。”

跪著的人一聽這話,趕緊取了頭上頂著的燈台站起來,從那婦人身後擠出一張臉來問:

“你可是金大人?”

“正是。”

“哪個金大人?”那婦人問。

“新來的巡稅禦史。”

“你怎麽知道?”

“荊州稅關的老人,沒有一個咱不認識的,只有這位金大人咱沒見過。”

聽說來了一個大官,那婦人趕緊放下雞毛撣子,把金學曾讓進屋來坐下,端茶倒水忙乎了一陣子,然後沒事兒人一樣笑道:

“金大人你先坐著,同咱當家的聊侃聊侃,這大一早,想你也沒吃,咱去給你們備下早點來。”

看著那婦人麻利進了內屋,金學曾笑著問:“這位可是嫂夫人?”

“正是。”

“閫政如此之嚴,李大人門風特別啊!”

面對金學曾善意的嘲笑,李大人倒也不感到難為情,他也自嘲道:“打是親,罵是愛,咱這老婆可是百裏挑一的好女人。”接著,他就大清早起來頭頂燈台一事,向金學曾作了解釋:

這李大人叫李順,保定府人。本是秀才出身,後因家境貧寒難以繼續舉業,遂在人引薦下來到荊州府衙門當了一名掾吏。這一當就是二十多年,府衙六房書辦他樣樣幹過,從錢糧到刑名,一應公務無不爛熟於心。從隆慶三年起,他就被撥到州同知名下幫辦稅關,依然當了一名管賬的師爺。這李順表面木訥內裏心眼兒透亮。堂官們做什麽怎麽做他從不過問。但若碰到疑難事問他,他不單有問必答,且丁是丁卯是卯讓你疑竇全消。因此,歷代堂官對他都甚為器重。也正因如此,前年吏部從屬吏中銓選縣令,他才能夠在湖廣道獨拔鰲頭得以補官,當了遠安縣令。李順不僅辦事認真,而且從來不貪不賄。和別的屬吏比起來,他的日子就要艱難得多,他這個北方人長到二十歲上還沒吃過魚,到荊州府來第一次吃魚,他揀了一塊魚肉在嘴裏品了半天,才贊嘆道:“唔,這魚的味道好,像饃。”這笑話在同僚中廣為流傳,每逢吃宴上了一道新菜,就有人問他,“李師爺,你看這道菜像不像饃?”李順也只是一笑了之。按理說,在衙門裏奉差也算是體面人,找個老婆應不是難事,但李順為人謹畏不擅風月,直拖到三十歲才品嘗到洞房花燭的樂趣。老婆是一個老私塾先生的女兒,叫瑞芝。先嫁出去給一個老禦史做了侍妾,老禦史死後,大夫人容不得她把她逐出家門,她這才經人撮合跟了李順。瑞芝是見過世面的人,總嫌李順窩囊。她跟李順結婚時,李順一年的薪俸只有十二兩銀子,後來調到稅關,薪俸加了六兩,也不過十八兩銀子,除了這筆正項收入,李順毫無別的生財之道。看到別人家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家裏門庭冷落,瑞芝哪能沒有怨言?李順眼見老婆三五年也難得置辦一件頭面首飾,時興布樣兒也總不能買回家中,心中也甚是過意不去。即便如此,他仍守著一份清正不肯動心思弄不義之財,在稅關管理賬務,也算是肥缺,隔三差五就有人提著禮盒兒登他的家門尋求通融,他一概拒收。還每每勸誡老婆:“奉差受賄就像女人為娼,一經失足斷難回頭,即便日後‘從良’,也終落下話柄,讓人瞧不起。”瑞芝雖覺得丈夫愚不可及,但也信奉“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的道理,便笑道:“禮盒兒你盡管退還,但我跟著你這般受窮,總得有個補償。”“你說如何補償?”李順問。瑞芝說:“你退一次禮盒兒,就跪下頂一次燈台,咱倆就算扯平了。”李順覺得老婆這種惡作劇難以接受,但轉而一想:只要老婆不胡攪蠻纏,這種事又算得什麽.大丈夫連死都不怕,還怕頂燈台麽?遂一咬牙答應了下來。從此,退一次禮盒兒就跪著頂一次燈台。前幾天,李順因公事從遠安回到荊州府述職,在家小住,昨兒夜裏,又有人登門送禮被他攔了回去。因思著夜深了,夫妻倆還要上床“話別”,瑞芝暫且忍了:今天一大早,李順起來要回遠安縣,瑞芝手捏著燈台趕到堂屋裏來,嗔道:“怎麽,想逃?”李順嘻嘻一笑道:“好好好,我且先頂了這銅燈台,再上路不遲。”頂了不大一會兒,正巧被金學曾推門進來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