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勘陵寢家臣傳密劄 訪高士山人是故知(第6/7頁)

“你是……”

看到張居正遲疑的神態,常先生悠悠一笑,撫摸了一下修理得整整齊齊的山羊胡子,說道:“閣老大人,你還記得初幼嘉麽?”

“初幼嘉?”

張居正渾身一激靈,這是他年輕時的摯友,一起參加鄉試、京試。正是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試,他考中進士,初幼嘉卻名落孫山。為了安慰多年的同窗,他寫下了那首在士子中廣為流傳的七律“燕市重來二月初”,前不久,馮保還專門抄錄了這首詩送他。只是光陰荏苒,自嘉慶二十六年在京城與初幼嘉分別,不覺二十多年過去,他再也沒有聽到初幼嘉的任何消息。現在,常先生驟然提到這個名字,勾起了張居正對往事的無盡回憶,他連忙問道:

“你怎麽知道初幼嘉,你是誰?”

常先生仍舊笑道:“你不記得我,該記得那兩句詩: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

經這麽一提醒,張居正立刻就想起來了。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試,全國各地數千名舉子會聚京師,其中有一江西籍舉子,名叫何心隱,正好與張居正、初幼嘉同住一家客棧。這位何心隱為人風流倜儻,同時也頗為自負。彼此熟悉後,一次舉子們聚會,何心隱在桌上說:“我何某雖然不才,但這次來京會試,奔的就是甲科。余者皆不在吾輩眼界之內。”一聽這話,張居正與初幼嘉都一下愣住了,誰也不搭腔。需知朝廷有定規,三年一次的京城會試,取進士數百名,共分三級:一稱賜進士及第,再稱賜進士出身,三稱賜同進士出身。其中一級的前三名,第一名是狀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數千名舉子多年寒窗苦讀,千裏迢迢趕來京城會考,得以金榜題名者,已屬鳳毛麟角,少之又少。卻是沒有幾個人敢像何心隱這樣口吐狂言只想躋身前三名。一時間酒席有些冷場,靜了一會兒,初幼嘉問道:“柱乾兄,如果你考不上甲科呢?”何心隱一笑,滿飲了一杯酒後,決然答道:“考不上甲科,我何某今生再也不進考場。”卻說半個月京試之後放榜,何心隱不但沒有考上甲科,連乙科進士都沒有他的份。同時落榜的還有初幼嘉。本來,在長達三個多月的旅居生活中,何心隱與初幼嘉因為聲氣相求就已產生了友誼,現在又雙雙落榜,更是同病相憐,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已經金榜題名的張居正對這兩個舊雨新知,除了同情與安慰亦別無他法。放榜後三日,兩人聯袂出京返回南方故裏。張居正為他們餞行,互相說了一些勉勵的話。張居正對何心隱說道:“柱乾兄,你也不必負氣,三年後再入京秋闈,甲科榜上一定會虛位以待。”何心隱搖搖頭,滿不在乎地答道:“叔大兄,你不必安慰我,功名原是羈心累人之物,我本來就不喜歡,何況上次酒席上我已說過,今生再也不進考場。”張居正雖然對何心隱的狂人作派頗有腹誹,但又欣賞他的任俠豪氣。於是又問道:“你一個讀書人,棄絕了功名,又能做些什麽呢?”何心隱朝張居正做了一個鬼臉,答道:“前天夜裏,趁你們這些新科進士邀齊了去拜謁座主時,我和初幼嘉兩個閑來無事,便去棋盤街旁的槐花胡同逛了一回。”張居正來京師不久,就聽說槐花胡同是妓女聚居之地,當即笑道:“你們還真會找地方享受,是不是有銷魂之夜?”初幼嘉答道:“銷魂談不上,逢場作戲當一回狎客,亦是快慰人生。在青樓上玩得高興時,我哼了幾句歪詩。”說到這裏,何心隱略一定神,接著低聲吟哦起來:“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此身應是逍遙客,肯把浮名換玉脂。”何心隱剛念完,初幼嘉接著說道:“槐花胡同的女史們,倒也粗通文墨,有一位叫梅雪的,頓時就撚動琵琶,把柱乾兄的這首情詩按曲兒唱了,眾女史一齊拍手叫好,開玩笑說,謝大人作得好詩,這第一句詩若改成‘常記槐花胡同時’就更好了。柱乾兄說這意思雖好,但改不得,一改就不合平仄。女史們就笑鬧著喊他常先生,意思是讓他常去槐花胡同光顧。”初幼嘉說罷,三人又笑了一回,就此抱拳揖別。不覺光陰荏苒,白雲蒼狗二十六年過去,張居正再也沒有見過初幼嘉與何心隱兩人,但這位何心隱的蹤跡,倒是時有耳聞。聽說他後來因仰慕王陽明的大弟子王艮的學說,師從王艮弟子顏鈞,多少年後,成了名聞天下的大學者,到處授徒講述王學。張居正一直苦無機會再次見到這位當年在京師結識的狂人,沒想到面前這位私闖皇陵禁區的“常先生”,就是當年的那個風流才子何心隱。

事情既已捅穿,張居正再仔細端詳坐在面前的故友,除了偶爾表現出來的神采飛揚的氣質,眼前的何心隱,與當年那位風流倜儻的年輕士子實在相去甚遠,不由得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