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3章 左右逢源最難事

長安雖好,不是故鄉。

對於骨力裴羅來說,發生在回紇的那場椎心刺骨的變故,至今仿佛還歷歷在目。他還記得當磨延啜一身是血地進了牙帳,沉聲回報了勝績之後,他說出自己前往長安為大唐天子宿衛時,這個長子除了如釋重負,更多的是震驚失神。而那時候,他是怎麽說的?

“突厥覆滅,漠北無主,本來,這對回紇來說,是一個大一統的好機會,可誰都沒想到,杜士儀竟然肯孤身犯險,坐鎮突厥牙帳舊地,甚至打算在此建城!於是葛邏祿因此退縮,改東進而為西進;阿布思因副大都護的頭銜心滿意足,不思進取;乙李啜拔雖有長子仆固懷恩在安北大都護府為重將,可父子一別多年,早已難說一條心;而我回紇卻被人反間計所趁,一場內耗元氣大傷。如果沒有當年大唐天子的那句話,就連僅有的騰挪余地都沒有了!”

骨力裴羅帶著最忠於自己的心腹離開回紇之地時,磨延啜率軍親自相送,於最後道別之際一聲不響地磕了三個頭。那時候,他們父子全都明白,這一別就是永訣,此生恐怕都再難有相見之日!

如果不是杜士儀把回紇內亂之事悉數上奏,他在長安還會受到更大的禮遇。畢竟,一個在別人看來為內亂所迫出走長安的回紇舊主,和傳位給成年的兒子後再奔赴長安宿衛天子的回紇舊主,意義截然不同。好在大唐天子和他想象的一樣好大喜功,更在乎的是他此次入朝的政治意義,而他也用恭順和禮敬漸漸打消了大唐君臣的疑慮,很少表現出思鄉之情。從此之後,他要做的就是想辦法站穩腳跟,至少不能讓杜士儀順風順水一直在漠北紮根下去。

“俟斤,李相國請您前去赴宴。”

見隨行長安的一個心腹隨從快步進來,如此報說,骨力裴羅便冷冷叱道:“都說過多少次了,回紇的俟斤已經是磨延啜,我現在是大唐的右威衛大將軍。”

在主人的怒斥下,那隨從只能喏喏連聲地改稱大將軍。骨力裴羅仔仔細細穿上了唐人的冠服,對著銅鏡一照時,唇角卻露出了難以名狀的苦澀。一路顛簸,到長安後又殫精竭慮,他的身體遠不如看上去這麽健康,可一想到回紇如今的危局,他就不得不努力打起精神來。當另一個隨從稟報說,秘密尋訪的名醫已經有著落了,他微微一點頭,便龍行虎步地出了門。

能成為當朝權相李林甫的座上嘉賓,他花了很大的代價,但如果對方真的是杜士儀的敵人,那麽,他的目的就能達到!

開元初期以姚宋為代表人物的宰相們,並不喜歡呼朋喚友,飲宴無度,自從執掌文壇牛耳的張說之後,宰相廣納門客,日日笙歌飲宴的方才多了。其後宇文融、李林甫、李適之,全都常常在家中設宴大聚親友。當這天晚上骨力裴羅來到平康坊李宅的時候,就只見門前車水馬龍,顯見晚上賓客眾多。他卻也並不氣餒,氣定神閑地進門。他這個蕃臣近日炙手可熱,有不少人主動打招呼,他也就一一客氣回應著,而後暗自記下這些人的官職姓名。

人脈到哪裏都是最最需要的!

李家廳堂極大,他的座次倒也居前,可李林甫不過是寒暄了兩句,並未多說什麽。骨力裴羅也很有自知之明,並未表現得太過諂媚,等到大宴開始的時候,便自顧自地邊喝酒便欣賞歌舞,偶爾和那些因為對塞外好奇,而過來探問的官員閑聊幾句,很沉得住氣。唐人喝酒的狂放和塞外各族之人有得一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骨力裴羅還只是微微醺然,滿座就已經醉倒一片了,而主位上的李林甫早已離席而去不見蹤影。

就在這時候,他只覺身後突然有人靠近,卻是低聲說道:“大將軍請隨我來。”

骨力裴羅立刻警醒,他一句都沒有多問,只仿佛酒喝多了要去如廁似的,搖搖晃晃站起身來退席往後頭邊門而去。剛一出門,他就只見已經有人提著燈籠等在那兒,見了他只是屈膝為禮,就默不做聲地在前頭引路。跟著他們在偌大的李宅中七拐八繞,骨力裴羅縱使再好的記性,隱隱也有些頭昏腦漲,暗想怪不得常常聽人說,李林甫為人最是提防刺客,晚上連睡哪張床,親如妻兒都不預先知道。

直到進了一座看似格局極小的院子,引路的從者到正房前停下,輕輕稟報了一聲,這才打起竹簾請骨力裴羅入內。到了長安這麽久,骨力裴羅還是第一次見識官宦人家的書齋,只見四面架子上到處都堆摞著書卷,和外人對李林甫不讀書的評價大相徑庭。

“相國。”

“嗯,大將軍坐。”李林甫對骨力裴羅的態度極其客氣,擺手請坐後,他便先是笑著問了幾句對方在長安的生活,隨即才漸漸轉到了有關漠北諸部的正題上。他對於軍國大事遠遠沒有對繁瑣的政務那麽熟悉,正因為如此,杜士儀因為長期出鎮在外,在軍國大事上比他更有發言權,他一直都有束手無策的感覺。所以,當骨力裴羅直言不諱地說明,正是杜士儀在回紇此次內亂中用的反間之計時,他在心驚之余,便意味深長地問出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