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7章 節堂舞劍

就如崔承訓所說,朔方靈州的冬天格外幹冷,寒風襲來時,感覺上甚至會夾雜著一粒粒的沙子,打得人臉上生疼。盡管已經過了極度注視儀表的年紀,但杜士儀也不希望自己這張臉被這朔方寒風給吹得千瘡百孔,因而在此行的路上就開始使用崔承訓贈的那油膏。

最初打開那個匣子之後,杜士儀便發現,其中不但有小瓷盒承裝的油膏,還有一張詳細的配方,即便那字跡看上去仿佛是崔承訓親筆,可他怎能相信身為嗣趙國公的崔承訓這個大男人會有這等細心?最難消受美人恩,也許,那是崔五娘心細如發給自己預備的。

一轉眼就快二十年了。此番回來,倉促之下竟還未見過崔五娘一面。

而他留著李祎過完年再走,李祎對他也客氣了許多,除卻對他分說朔方文武諸人優劣之外,也派了長孫李研,相贈了不少在朔方用慣的舊物。油衣蓑笠木屐一套,去大漠巡查時所用的蒙面巾,甚至還有一把用了多年的舊刀。杜士儀沒有去理會李祎送這些舊物究竟是何用意,一概照單全收,又還贈以文房四寶。

等到了除夕這一天午宴,兩位年紀相差四十歲的新老朔方節度使便在節堂中與麾下文武共迎新年。酒酣之際,眾將之中有人起哄請李祎下場舞劍,帶著幾分醉意的李祎欣然答應。

為了讓節堂敞亮,今日午宴特地點了燈火。這位七十出頭的老將仗劍下場,寶劍出鞘之際,就只見原本醉態憨然的他陡然氣勢大盛,一時間須發勃然,手腕一抖,那劍竟是迎著燈火,反射出了森然寒光,驟然間讓這燒著地龍的節堂中多了幾分寒意。漸漸地,整座喧鬧的節堂都安靜了下來,只有那利劍破空聲,衣袂飄飛聲,以及一起一落的腳步。

這一刻,杜士儀恍然品味出了,何謂老驥伏櫪,志在千裏!

也不知道是誰看得興起,突然出言相邀道:“杜大帥何不下場,與大王共舞?”

有人起了個頭,其他人頓時亦附和不已。在這些聲音中,杜士儀見白發蒼蒼的李祎轉頭朝自己看來,皺紋密布的臉上,那雙眼睛炯然有神。他當即笑著起身,張興隨身攜了之前姜度所贈的寶劍,便雙手呈遞了過來,他一按機簧抽出寶劍,突然屈指在劍身上一彈,面上露出了幾許悵然。

“自從當年於嵩山因緣巧合隨公冶先生學劍,已經將近二十年了,惜乎只得一二皮毛,今日便鬥膽請大王賜教了!”

公冶先生這四個字,尋常軍將興許聞之陌生,信安王李祎卻不禁為之動容道:“杜大帥所言公冶先生,莫非裴旻將軍師兄?”

“正是,沒想到公冶先生隱居多年,卻還有人記得他。”

想到公冶絕為了一報故人之仇,曾經一度潛入奚王李大酺身邊,於其敗時趁亂取其首級,最終得報大仇,之後便遁去再不見其蹤跡,正恰似古時俠客行徑,如今多年來緣慳一面,杜士儀再想起當年學劍的兩年歲月,不禁一時打起了全副精神,揮劍橫於身前一個起手式後,便一時騰身而起。

李祎定睛只看了片刻,當即欣然加入共舞,就只見偌大的節堂中間,兩條身影時而相交時而錯開,雖不如常見的劍器舞那般瀟灑好看,卻多了幾分雄姿英發。尤其當有人敏銳地察覺出,李祎仿佛從最初單純的同舞,到時不時遞出幾招試探時,四周更是連竊竊私語聲都聽不到了,每一個人都在屏氣息聲看著場中那一老一少究竟是否會趁此機會真正較量一回。這其中,左面文官中最後幾席中的葉建興雖是目不轉睛盯著杜士儀,可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個念頭。

“之前一直聽說杜君禮雖文采卓著,當世稱許,然則軍略不過平平,倚靠的不過是麾下常有名將相佐。可如今聽信安王之言,其當年竟是拜師學劍於裴將軍的師兄,這簡直是太出人意料了!看眾將顏色,仿佛稱許不已,會不會這次朝中那位李相國首薦其來朔方上任,反而弄巧成拙?”

杜士儀哪裏看不出來李祎心存試探,好在這不是比武而是舞劍,某些劍勢他得心應手,恰恰把李祎的劍路都能封死了,當李祎最終收劍而立時,他也就趁勢挽了個劍花停了手,繼而含笑拱手道:“怪不得大王威名遠播,吐蕃也好,突厥也罷,乃至於奚和契丹全都懾服,只觀這雄奇劍勢,便少人能敵!”

李祎嘿然一笑,卻是悵然說道:“劍法再好,將來也已經用不上了。不過老夫能夠在大唐名將榜上占有一席之地,已然知足。今日舞劍已是盡興,來人,換大斛來,我等飲勝!”

此言一出,飲勝之聲此起彼伏。杜士儀眼見從者果真將一只只大斛送上,哪裏還不知道這是朔方軍中習俗。待到接了在手後,眼見得李祎倒頭便灌,他自然不甘示弱,這一下也不知道多少酒灌入肚子,當他終於丟了手中大斛回席而坐時,便只覺得已經出了通身大汗,再看左右時,王昌齡和高適竟已經主動去找那邊朔方文武拼酒去了,顯然,兩位同樣不遜色於飲中仙酒量的家夥是不甘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