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0章 一夜驚風雨,卻是銓試日

神道碑文不比尋常只需一二百字的誥旨,若是平常時候,那些因文采而著稱的名士大多都不是無償接下別人的神道碑文,而是會收納數量多少不一的潤筆。如張說這樣身在高位而又執文壇牛耳的,若非至親好友求上門來,等閑人千金尚且難求一碑。故而有時候,這樣的交易除卻是喪家為臉上貼金的一種手段,也同樣是行賄的一種手段。只不過,為了確保自己的令名不至於被人詬病,那一篇神道碑文倒還是要盡心竭力粉飾的。

至於一晚上寫一篇神道碑文,這簡直是強人所難。就算是快手,一晚上打個草稿都還來不及,更何況寫完?

然而,杜士儀知道李隆基終究心中有些芥蒂,能夠用這件事把今晚上這一樁幾乎是翻天的變故遮掩過去,他也沒什麽心理不平衡。即便沒有李隆基欽點,金仙公主的神道碑,他原本也是打算親自操刀的。因此,喝了一口濃濃的茶葉,他提筆飽蘸了之前親自磨好的半硯台墨,繼而舉重若輕地在紙上寫下了第一筆。

“朝散大夫守中書舍人,集賢殿學士,藍田縣開國子臣杜士儀奉敕撰……”

一夜北風中,屋子裏的燈自始至終一直亮著。而在外頭的夜色之中,卻有一個個人被堵住了嘴送出了這個地方,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後頭寢殿內,李隆基少有地一人獨眠,可卻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一個人影躡手躡腳地進來,卻在距離榻前六七步遠處停了下來,他方才輕聲喚道:“力士?”

多年君臣,李隆基和高力士在某種程度來說,早已經同調。聽到這一聲喚,高力士便立刻低聲答道:“大家,是奴婢。外頭北風呼嘯,奴婢恐怕陛下會睡不好,所以特地來瞧一瞧。”

“你算得倒準,朕確實睡不著,仿佛一合上眼,就能看到麗妃當年翩翩起舞的樣子。”李隆基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想起過當初青春年少時的趙麗妃了,可今晚這一想起來,他就不禁心煩意亂。此刻,他沒有看仍然維持著行禮姿態的高力士,淡淡地問道,“朕問你,你覺得太子今次可冤枉?”

“大家若不是認為郎君為人所誣,又怎會只是薄責了事?”

高力士很明白李隆基心中所思所想。盡管太子李鴻的儲位岌岌可危是事實,但他素來的宗旨就是不偏不倚。即便養父高延福出自武氏,故而武氏中人都認為他應該是自己人,可他的定位始終明確得很,自己忠於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當今天子。故而,他在說出這麽一句中肯的話之後,繼而又恭恭敬敬地說道:“郎君這些年來成婚生子,不再是孑然一身,有時候性子難免急躁,而宮中人往往踩低逢高,想來一時因撻責而心生怨怒,以至於構陷郎君也是有的。”

“你不用幫他說話,朕當年偏寵於他,如今子女眾多,他身為太子薄德寡能,朕對他多有不滿也是事實!”李隆基輕哼了一聲,隨即就若有所思地說道,“倒是杜君禮所言,朕也有些狐疑,緣何不是別人,而是他?想想他回京之後,其他的事情興許只是按部就班,但此前大考之際,他一手揭出了考功舞弊的案子,因而那些胥吏痛恨於他,因此和宮奴勾連,以至於打算陷他於死地,這是最可能的!”

“聖人英明!”高力士知道不管李隆基是真的這麽想,還是有意這麽說,這都是為此事徹底定了性,他自不會多事。等到他巧妙地漸漸拐開了話題,說到了寧王山池院,又說到了薛王此次兒子和孫子同一天出世,漸漸的,他就覺察到了李隆基的倦意,聲音自是越壓越低,直到聽見榻上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他這才躡手躡腳地緩步後退,悄悄出了門外。

無論是兄弟姊妹也好,妻妾也好,兒女也好,當今天子心目中最重要的,永遠都是自己。故而,他獨寵武惠妃,卻在試探性地向大臣提過一次冊後就閉口不談,甚至於太子也時至今日尚未更易。原因只有一個,李隆基親身經歷過那個武氏主宰天下的年代,對於後宮幹政本來就警惕得很,更何況武惠妃就是出自武氏!只不過,天子這樣曖昧不清的態度,太子李鴻固然心懷怨言,武惠妃又何嘗不是心急如焚?

一夜的呼嘯寒風過後,次日一大清早,熬了整整一夜的杜士儀特意用冰冷的井水洗過臉,又用過湯餅和小菜,除卻眼睛裏頭有些血絲,精神卻還尚好。而高力士站在書案前親自過目了那一篇約摸七八百字的神道碑文,只覺得字字珠璣,清逸之氣以及哀婉之意拂面而來,不禁擊節贊嘆道:“果然絕妙好文!大家若是看了,必然會為杜中書這生花妙筆浮一大白,金仙長公主若泉下有知,一定亦會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