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吳郡第一家

當年杜士儀在洛陽,漫步於敦化坊的時候,就曾經對那種從容雅靜到幾乎懶散的氛圍印象深刻,而後路過陸象先和源乾曜兩人的宅邸時,這才明白了其中究竟。而對於陸象先那句流傳千古的名言,他自然更不會忘記了。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陸家自漢之後,累世顯貴,陸象先高祖陸琛,本為陳給事黃門侍郎兼中書舍人,因為泄露禁中之語而被賜死,時年四十二歲。而隋滅陳,唐代隋而主天下,陸家人亦是入朝為官,但在陸象先之父陸元方之前,陸氏子弟的宦途不過平平。誰也沒有想到,陸元方陸象先父子能夠先後拜相。

即便此前陸象先早已罷相,而後更因為心向睿宗,不太被李隆基待見,數年前又丁繼母憂,在蘇州陸氏老宅中守了整整三年,但一朝起復,先為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後為鄰近長安的同州刺史,即便不入三省,依舊無人敢小覷。

陸家還有其他分支,例如丹徒枝亦是欣欣向榮,可在吳郡一問陸家,人人都會立刻拿手一指這座位於蘇州城北的陸家老宅。陸宅外頭的青磚上能夠看出清清楚楚的苔痕,但門前有人經過的時候,卻一律策馬緩行,不敢高聲。門前的仆役並沒有什麽整齊肅然的排場,當杜士儀到門前下馬的時候,他們甚至並沒有急著迎上前探問,而是等到杜士儀把韁繩扔給身後從者,自己走了過來的時候,方才有一個年紀很不小的仆人上前躬身行禮。

“不知這位郎君想要拜訪家中何人?”

“在下殿中侍禦史杜士儀,敢問陸十五郎可在家中?”

盡管陸家之中仕宦者數以十計,那些尋常百姓聞之色變的禦史,在陸家人聽來不過平常,但杜士儀自報家門後,那仆人依舊小小吃了一驚。他想了想便笑著說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杜侍禦,郎君就在家中後院釣魚,我請人引杜侍禦進去。”

陸象先三子,如今尚在蘇州家中的是尚未出仕的幼子陸偃,這一年方才十九。他十六娶妻,迎娶的是吳郡張氏的女兒,如今膝下已經有一子一女,但對於自己的出仕仿佛並不熱衷,為人很有幾分懶散,陸象先此前丁憂在家服孝的時候,竟也不曾管過他。即便夫人急得團團轉,他也只說了一句話。

“兒孫自有兒孫福。”

可就是這位懶散晃悠的陸家十五郎君,卻負責陸家在吳郡所有的產業。而只要他用的人,一眼一個準,更不許擾民盤剝民利,這也使得陸家的家聲在吳郡潔白無瑕,人人稱道。此時此刻,杜士儀隨著一個婢女一路走來,遠遠就看見一個身上裹得厚厚實實如同大阿福的人坐在涼亭邊一動不動,等到近前他才發現,對方頭靠著涼亭的柱子,竟然正在打瞌睡。

看到這一幕,他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大冷天在水邊睡覺,這也就罷了,難道這些陸家人就不怕陸偃直接掉下去?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那個引路的婢女輕聲說道:“郎君其實清醒著,杜侍禦不用擔心。”

從杜士儀剛剛走過來,到現在走到陸偃身後,他怎麽都沒法想象,清醒著的人能夠維持這種一動不動的姿勢這麽久。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想咳嗽的時候,他聽到身前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呵欠聲,緊跟著,那一尊水邊上的大阿福終於動了。

“呵……站著說話累得很,杜侍禦有話何妨坐下來談?”

杜士儀聽到這話,不禁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自己那位同樣疏懶的大師兄盧望之。他見旁邊堆著好幾個座墊,沉吟片刻也懶得啰嗦,一股腦兒取了好幾個擺開,這才盤膝坐下道:“陸十五郎請袁使君帶話請我來,不知所為何事?”

“我沒去過兩京,本來只是想瞻仰一下大名鼎鼎的京兆杜十九郎是何等樣人。”

陸偃轉過頭來,露出了風帽底下黑亮的眼睛:“不過見了杜侍禦之後,我就奇怪了。按理說你應該不是那等好大喜功的多事人,為什麽非要學宇文融,左一個條陳右一道奏疏,攪動了一場又一場風雨?你到蘇州前後不到十數日,就已經有不少人打算拋棄種了幾十年的稻子,改種茶樹,還有另外一撥人在種什麽木棉,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傳聞中懶散的陸十五郎,第一次和自己相見詞鋒就這麽犀利,杜士儀先是愣了一愣,隨即就反問道:“那陸十五郎是覺得,稻米乃是果腹的食物,若是百姓趨利而不種稻米,屆時會引來大亂子?”

陸偃眼神一閃,咄咄逼人地問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勸導人行此趨利之舉?”

“因噎廢食,智者不取。”杜士儀先以八個字開篇,隨即方才微微一笑道,“陸十五郎只看見了種茶也好,種木棉也好,暫時擠占了耕地,但實則茶田棉田,和從前的桑田並無任何不同!桑田中的桑葉可以喂蠶,蠶絲成繭,可以制成絲絹。而茶田所產乃是茶葉,看似不是百姓日常必需,但對於突厥契丹奚族吐蕃這樣以肉食為主的異族,卻是不可或缺,一旦習慣了就再也不能割舍。而市面上少了的糧食,可以通過以茶葉從他們那裏換取肉食來進行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