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道不同,驟見血

大年三十和心上人一道守歲,過了一個溫馨的年節,可等到杜士儀次日一大清早打起精神,悄悄回到了成都縣廨之後,不但要去益州大都督府和益州刺史官廨投帖拜會兩位頂頭上司,還得要面對那些層出不窮來送禮抑或來拜會的客人,連睡個回籠覺都是奢求。更讓他惱火的是,本以為禮節性地見一面範承明和那位益州王刺史也就夠了,誰知道範承明竟是出言相邀自己去登散花樓!

盡管累得很想打呵欠,但範承明這益州長史判都督事乃是整個劍南道實質上的最高長官。就猶如此前張嘉貞任益州長史,性子矜持,對其余刺史都不假辭色,唯有漢州刺史李勉能夠得以引之同榻暢談政事,範承明固然比張嘉貞要和氣些,但同樣是面上客氣實則疏離,此前年底時諸多刺史雲集益州,拜見上官稟報政務,鮮有人能被他留下多喝一杯茶,更不要說邀之同遊了。於是,他也不好回絕,只能答應了下來。

昨夜方才下過一場雪,但這天正月初一的風並不算大。即便如此,往日開放時文人雅士不斷的散花樓,在這正旦之日卻顯得有些冷清。這並不是因為今日益州長史範承明一時興起登樓,於是兵卒將散花樓四周管制了起來,而是因為春節團聚本就是民間習俗,客居成都的外鄉人能回去的早就回去了,不回去的人,在這新年第一天,也多半遍邀好友酒飯自娛,本地人也有的是親友要拜。所以,偌大的散花樓上,除卻那些巡行的士卒,再看不見一個旁人。

“這散花樓上朝迎霞光,暮掛殘紅,不到成都,不知蜀中之美,杜十九郎以為然否?”

落後範承明一步的杜士儀聽到如此一句感慨,便笑著說道:“巴蜀世外桃源,自然處處美不勝收。”

範承明回過頭來瞥了一眼杜士儀,見隨行的更多隨從都在不遠處侍立,他忖度片刻,便決定不再拐彎抹角,直接從利害入手。

“我受命到益州任長史之前,曾經得過張相國書信。張相國在信上盛贊你雅有文詞,膽色無雙,這數月以來我觀你處事理政,無不大有章法,更難得的是沿襲舊規,令上下百姓全都覺得簡便。別小看了這成例兩個字,能夠沿用這許多年,便有其一定的道理。若是貿然改動,卻難免傷筋動骨。”

這就是以舊規陳例,暗示宇文融的括田括戶是改變了一直以來的祖宗成法。在範承明審視的目光下,杜士儀垂下眼瞼,恭恭敬敬地說道:“範使君所說乃是金玉良言,下官謹記。”

如此幹巴巴的回答,自然不是範承明大冷天裏邀杜士儀登散花樓想要的結果。他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又加重了語氣說道:“成都也好,益州也罷,乃至於劍南道一地眾多州縣的賦役,全都是在籍的居人所繳納的。這幾年雖則看似擴出了近萬逃戶隱戶,外田亦有數千畝,可實則根本無利於朝。客戶免稅,居人不滿,而外田一概入籍征地稅,自是傷了百姓墾荒的熱情!杜十九郎雖則為外官不過數月,可如此民生民情,應該也看得很清楚才是!”

範承明與張說妹夫陰行真乃是姻親,自己與張說又是交情匪淺,面對官職年紀全都比自己小太多的杜士儀,他知道對方是不可小覷的聰明人,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在目光直視下,他就只見杜士儀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深深躬身一揖。

“宇文中丞的括田括戶,乃是聖人所嘉許的善政。盡管驟然實施,興許是有錯漏不便之處,然則各地逃戶日多,以至於在狹鄉,只剩下從前一半戶數的百姓,卻要承擔和從前相當的賦役,範使君覺得這應該何解?”

盡管杜士儀並不是真的全心全意支持宇文融的括田括戶,更覺得這是治標不治本,然而,說宇文融是撈取政治資本也好,至少這位天子信臣是在做實事。而且,把這些隱戶逃戶重新登記上冊,日後若要推行其他方針政略,卻也有了依據。

正因為如此,本打算虛與委蛇的他,剛剛一時忍不住,便索性問出了這個犀利的問題。眼看範承明這一次真正蹙起了眉頭,他方才淡淡地說道:“朝廷要給官員發俸祿,要安邊,要軍備,林林總總都少不了用錢,而這些都是從賦稅上來。所以,哪怕狹鄉逃戶增多戶口日少,可因災給復是恤民,難道還能因為逃戶太多而給復?我知道如今的政令,對客戶一味寬免,而居人卻不免賦稅,看似讓人覺得不公,所以我也在思量解決之法。若是另有所得,自當第一個稟報範使君知曉。”

範承明也沒料到只在散花樓上呆了一小會兒,杜士儀就已經給出了他的態度。他嘴角一挑冷笑了一聲,心中生出了豎子不足與謀的哂然,也懶得在這寒風中繼續浪費時光。可就在他打算結束今日這不愉快的散花樓之行時,突然只聽底下漸漸傳來了一陣嚷嚷,很快那喧嘩聲竟是越來越大。他不悅地挑了挑眉,本打算支使從者去看看端倪,可杜士儀在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之後,突然一個箭步沖到了那朝向成都城內的城墻邊,撐著垛口就往下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