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最是護犢京兆公

正如杜思溫所言,今夜不但星光燦爛,而且時值八月十五,天空中恰是一輪滿月。此刻走在皎潔的月光下,杜思溫腳下步履頗有些蹣跚。因府廨差役,多數都齊集到念珠廳聽候調遣了,這會兒只有杜士儀和杜士翰兄弟一左一右攙扶著他,念珠廳那邊的喧嘩漸漸遠去,余下的只有三人的腳步聲。

“十九郎,從前我帶著你最初出入那些王侯公卿之家,只覺得你實在是太木訥了些,除卻吟詩作賦的時候神采飛揚,其他時候的應變都遠遠不及。沒想到,你在嵩山求學數載,別的學到了一大堆不說,就連膽子竟也是大大見漲!”杜思溫突然停下了腳步,側頭直勾勾地盯著杜士儀,旋即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看看那念珠廳中,此時此刻匯集了多少要緊人物?要不是我退得早,恐怕馬上就要對上那位霍國公王大將軍了。”

“小子只是不願意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罷了。”杜士儀話音剛落,見杜思溫背後的杜士翰對著自己一個勁豎大拇指,他不禁莞爾,旋即才誠懇地說道,“累得老叔公特意從朱坡趕到長安城解圍,小子感激不盡。”

“你要不是趕上了府試,而且聽說場場告捷,我才不來!護犢子也得是看人的,我這張老臉不及從前了,用一次少一次。要不是和宮裏那位通過消息,我也不會這般貿然摻和,幸好楊思勖來得及時。”杜思溫沒好氣地將右手拐杖丟了給旁邊的杜士翰,見其苦了個臉捧也不是,拄也不是,他便笑呵呵地說道,“十三郎,你既是一心一意要當你的遊俠兒,這點力氣總該有!記住,不許磕著碰著半點,否則回頭照原樣兒給我雕一把拐杖來。”

說到這裏,他方才丟下杜士翰,示意杜士儀攙扶自己繼續往前。終究是當過一任京兆尹的人,他對於這京兆府廨極其熟悉,指引杜士儀東拐西繞好一會兒,最終便到了一座六角攢尖亭。到亭中席地坐下,他便看著杜士儀說道:“你知道你這一次做得有多兇險?”

“原本還不盡知曉,然則到輔興坊玉真觀見過貴主,得知我被攔在城門外的緣由,我就隱約有了些猜測。”

“你這三天一心一意要應試,不知道也不奇怪。只不過,別看此事顯見已經翻不過來,但壯士斷腕,別人自然做得出來。而經此一事,你得罪的便是整個北門禁軍,對你將來為官來說,殊為不利。”

“當時拿到那幾個兇徒,殺不得放不得的時候,我就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杜士儀苦笑一聲,但旋即便坦然說道,“開罪也好,得罪也好,視我如眼中釘也罷,至少那些太過明顯的手段,卻是不能再使出來,否則以今日這樁案子鬧得滿城皆知的地步,若再有這種行刺劫殺,誰都知道誰是幕後黑手。至於將來……倘若連眼前都過不去,哪裏還有什麽將來?此次若不是崔氏護衛我趕回來的人中,都是趙國公昔日心腹,智勇雙全,我就連命都沒了。”

“你呀你呀。”杜思溫惋惜地搖了搖頭,然而,想想此事背後極有可能是王家哪個無法無天的小輩越過長輩捅出這樣天大的窟窿,他反倒覺得杜士儀這膽大包天至少來得比那位省心。趁機又仔細詢問了杜士儀這三場府試考得如何,甚至特別揀選那一首《九德賦》以及論府兵制的策論讓杜士儀誦了一遍,他便若有所思地輕輕捋了捋下頜胡須,隨即突然也不用杜士儀攙扶,就這麽站起身來。

“老叔公?”

“既然是用來見源老頭的借口躲出來的,不去見一見那位同樣在躲清靜的京兆尹,那怎麽行?”

當得知杜思溫帶著兩個侄孫已經到了的時候,京兆尹源乾曜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深深的無奈。杜思溫在朝為官的時候就是個最不好對付的老狐狸,執拗起來比石頭還硬,狡猾起來比油還滑,今天這京兆府廨成了一撥又一撥人蒞臨的炭火堆,他這病遁的人分明躲開了,可還是攔不住這位明裏說來給杜士儀撐腰,關鍵時刻卻拉著人躲了個幹幹凈凈的朱坡京兆公,更何況人還大喇喇地說是來探他的病!

此時此刻,已經到了好一會兒的李林甫便在旁邊輕聲問道:“源翁,我先回避回避?”

“不用回避了,朱坡京兆公最會抓把柄鉆空子,我如今老了,未必有你的急智。哥奴,你留在旁邊給我提個醒。”說到這裏,源乾曜又有些無奈地說道,“之前十六郎說你和你舅舅楚國公吃酒,他分明已經吃醉了,卻還是和攆兔子似的趕到了京兆府廨,也不知道今天究竟要驚動多少人!”

“至多還有個王大將軍,其余的人應該不至於在這犯夜之際趕過來。”

李林甫原本對這事情就極其關注,不過順著口氣做個回避的樣子,源乾曜既是留人,他當然就勢侍立在臥榻之側。須臾,他就只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在左右兩個年輕人的攙扶下進了屋子,雖則瞧著年紀已經七十開外,但只看那紅光滿面精神矍鑠的樣子,就知道這著實是個老而彌堅的老滑頭,因而他瞥了躺著裝病的源乾曜一眼,立時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前道:“杜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