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知音伯樂

張旭家那前院的墻壁,外頭是土墻,裏頭卻是砌的青磚墻,然後再用粉糊平,偌大的院子足足有二十步方圓,要將那絹紙全數糊在墻壁上,而且還要糊得平整,著實是一件不小的力氣活。王維那小童倒還能給他幫上些忙,但種菜一把好手的田陌對這種精細活就完全不行了,杜士儀只能自己埋頭苦幹。等到出了一身大汗,和王維主仆一塊終於把那三面墻全都糊上了絹紙,他只覺得腰酸背痛,同時也明白了張家人為何在張旭一喝了酒之後就立時躲得精光。

不但要防人發酒瘋,還要防著人拉壯丁做苦力!

而懵懵懂懂一頭撞進來的王維同樣是又好氣又好笑,然而,當看到提了酒甕出來的張旭醉醺醺四處查看了一番,面上露出了頗為滿意的笑容,顯然沒有就此發狂的意思,他終於松了一口氣。可讓他始料不及的是,杜士儀竟仿佛沒有吃夠苦頭似的,竟是又朝著張旭走了上去。

“張公在這三面墻上貼絹紙,莫非是預備作壁上狂草?”

“嗯?就是用來寫字的!”張旭舉起酒甕大喝了一口,這才嘿然笑道,“只不過,這絹紙糊上去,至少得明日才能寫字,你們若要臨場觀摩,明天再來吧!唔,不過琵琶都帶來了,不妨眼下彈一曲,讓我提一提精神!”

不等王維開腔答應或反對,杜士儀便笑吟吟地說道:“張公狂草獨步天下,尤其是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之間盡抒殆盡,此無人能及。觀於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全在這筆走龍蛇之間。可以說,張公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

這一番評判,杜士儀身後的王維聽聞仔細咀嚼,不禁驚嘆這一字一句切中要害,竟是點出了張旭那狂草之中的所有精妙之處。而哪怕此刻醉態酣然的張旭,也不禁放下了手中的酒甕,若有所思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陣子,這才暢快地大笑了起來。笑過之後,他竟是彎下腰,就這麽把酒甕放在了地上。

“好,好,說得妙極!我原本只當你不過琵琶彈得好,會做幾首不錯的詩,如今看來,你年紀輕輕,竟是心如明鏡眼如隼!好了,你和這王十三郎今日過來究竟是所為何事,直說!就沖著你剛剛說的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不管你求什麽字,我都應了!”

見張旭突然變得好打交道了,杜士儀這才笑了起來。他招招手示意捧著東西的田陌上前,卻是滿臉誠懇地說道:“不瞞張公說,今日我和王十三郎前來求見,慕張公狂草之名為一,想請張公試一試兩樣東西,卻是其二。雖則吾師嵩山懸練峰盧公對此二物一度贊口不絕,但論畫藝,盧公堪稱山林勝絕,但論書法尤其是狂草,天下無人能出張公之右。”

此話一出,不禁張旭起了好奇之心,就連王維亦忍不住上了前。等到田陌解開了包袱,杜士儀親自捧出了匣子,兩人眼看著那匣蓋打開,內中一為一方鶴立蒼松的石硯,一為一塊長方形印著山水名勝的墨錠,原本聽杜士儀提過此事的王維本就有些猜測,這會兒立時恍然大悟,而張旭卻是目光時而凝視石硯,時而端詳墨錠,到最後索性一言不發伸出手將一塊墨錠抄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的同時,見仿佛磨過用過,他又用手毫無顧忌地朝著下頭磨口處輕輕一搪。

“張公小心!”

杜士儀這提醒還是來得晚了一些,張旭的左手食指尖上,已經是破皮見血。他卻絲毫不以為意地將食指徑直放入口中吸吮,眼睛一時大亮:“把這東西拿到我的書齋中來,快!”

這一個快字,道盡了張旭迫不及待的心思。等到帶著杜士儀等人進了書齋,吩咐把石硯及墨放在高幾上,他立時不由分說趕開了要上前磨墨的杜士儀,一把將袖子捋得老高,往硯台中加入少許溫水,一手持墨,一手扶硯,動作輕柔地緩緩研墨,待到看著硯池中的墨漸漸發散開來,他眼睛更是死死盯著其間絲毫沒有移開,竟比此前更用了幾分力道。如此先後變換數種姿勢,等到硯池中已經蓄了三分之二的墨,他這才從筆架上鄭重其事地選了一支筆,隨即頭也不擡地說道:“為我抻紙!”

杜士儀和王維對視一眼,連忙從一旁一張長案上取了一幅紙來,到了張旭面前展開抻直,就只見這位狂草大家二話不說便手腕一翻落筆紙間,也不見他如何作勢,筆下俶爾之間便已經寫了三四個字。可還不等杜士儀勉強認出這寫的是什麽,張旭已經又是十幾個字一蹴而就,其中字字相連筆筆狂放,縱使他勉為其難盡力去認,也不過認得一小半。不過一會兒功夫,這一長幅紙已經完全盡了,可張旭竟自顧自地說道:“再換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