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液裏的海水:鄭成功(第6/14頁)

  南明隆武元年(公元1645年),鄭芝龍把二十一歲的鄭成功引見給隆武帝。隆武帝見他風度翩然,一表人才,對答如流,英氣四射,大喜。“撫森背曰:‘恨朕無女妻卿。’遂賜姓,兼賜名‘成功’”,“以駙馬體統行事”。

  清軍南下,母親為清軍所逼,剖腹自殺,鄭成功聞訊,痛不欲生,匆匆趕回安平,料理了母親後事,用黃金鑄造了一尊田川氏坐像,朝夕禮拜。

  同日,“攜所著衣巾,焚於南安文廟,仰天欷噓,曰:‘昔為孺子,今為孤臣。謹謝儒服,唯先師昭鑒!’再拜而去。與所善陳輝、洪旭等九十余人,收兵南澳,得數千人”。

  從此,鄭成功“以只身而奉故朔,海島群雄,拱手聽其約束;五省移徙,避其鋒銳。且當敗軍喘息,又能鎮定強戰。繼而,開辟海外乾坤”。他一生“處無可如何之境,得未曾有之局,以其螳臂之勢,縱橫大敵,逐紅夷於海上,辟地千裏,為有明碩果之僅存”。終其一生,鄭成功“明知不可而為之”,在令人沮喪的明末歷史留下了英雄主義的一章。

有彈性的剛烈

  鄭軍令人驚恐的戰鬥力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海盜遺風,二是鄭成功的個人風格。

  在嚴密的專制統治之下,敢於蹈險出海之人,都是一些血液沸點較低的熱血男兒。而逃亡海上天不收地不管的自由,又進一步強化了他們的野性和血性。這些海盜們,專靠勇氣作為吃飯的資本。在鄭芝龍降清之初,他們一時群龍無首。鄭成功一樹義旗,他們又呼嘯而至,聚集在少帥旗幟之下。

  鄭成功天性英邁果決,嫉惡如仇。他知道,收服這些散漫慣了的海盜,非嚴明的紀律不可。因此,鄭成功軍令如山,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南明永歷二年(公元1648年)十月,清軍襲擊廈門。當時負責廈門守備的三叔鄭芝鵬在慌亂中,“席卷珍寶,棄城下船”,引起“島中騰沸”。

  戰後,鄭成功大會群臣,以“貪財怕死”,“臨陣逃脫”,斬親叔鄭芝鵬之首,並令將其首級懸街示眾三日。鄭成功治軍不講情面,往往如此。

  在戰鬥中,鄭成功經常親身督戰,身先士卒,視死如歸。南明永歷七年(公元1653年),清軍圍攻海澄。鄭成功為鼓舞將士,從廈門親臨海澄,登上炮台督戰。清兵炮火齊發,部將拼命將鄭成功拉下炮台,鄭成功剛剛離開,清軍的炮彈正好落在鄭成功的座位上,“座位被擊粉碎”。像這樣九死一生的事例,在鄭成功的軍事生涯中數不勝數。

  鄭成功崇尚忠義節氣,在明末實用主義彌漫的社會氛圍之下,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樣,不因眼前利益犧牲道德原則。

  南明永歷六年(公元1652年)長泰之戰,清總督陳錦率兵作戰失敗,羞慚之下,痛打其奴庫成棟泄憤。庫成棟懷恨在心,將他刺死,割其首級投降於鄭營。次日,鄭成功會集文武,下令把庫成棟捆起來,對他說:“你殺主求榮,是無恥之徒,本藩絕不用你這種不義的人。”雖然諸將也以庫成棟投誠,有功無罪,為他求情,但鄭成功仍下令斬首示眾。

  他尊敬真正的軍人。在後來的鄭荷之戰中,荷蘭人記載,有一個荷蘭士兵在鄭成功軍前表現出了不凡的勇敢:“馬摔倒了,敵人(鄭軍)追到時,他仍奮勇抵抗,手持卡賓槍拼命射擊,直到因傷勢過重而死去。國姓爺知道後,認為他是一個勇敢的戰士,下令厚葬,全軍放禮炮致敬。”

  這種視榮譽重於生命的理想主義,正是明末的中國人所極為缺乏的品質。春秋以降,在日益嚴密的專制權力的不斷挫辱下,中國人日益軟熟圓滑,英雄氣質不斷從這個民族體內消散,實用主義越來越向著苟且、醜陋的方向發展。

  “生命尊嚴”和“生命質量”已經成為不可兼得的魚與熊掌,一些人徹底放棄生命的優雅,選擇了生存重於一切的動物化生存。另一些人雖然不想放棄道義責任,但被專制教育侵蝕得單薄僵硬的生命,不足以承擔“英雄主義”的理想,“英雄主義”在他們那裏已經異化成那些手無縛雞之力、迂腐教條的書生們“平時袖手談心性,臨難一死報君王”的可笑表演。

  只有鄭成功重新接續起了春秋傳統,把“榮譽”放在了“生命”之前。

  然而,鄭成功的英雄主義卻不是建立在“拼一死以成名”的簡單人格設計之上。“果敢剛毅,傳之自母”這個史評之前,還有一句“權謀術數受之於父”。畢竟,他是成長在一個軍閥之家,從小讀兵書長大。父親的精明、現實,在耳濡目染之中漸漸溶入他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