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長河落日 十五 王道苦門(第4/5頁)

然而,秀忠此時突然道:“孩兒另有一事,乃是關於阿千。”

“阿千……她怎麽了?”

“她目下已回到了伏見城,想請父親將處置阿千一事,也交與孩兒。”

家康不由得瞪大眼,“阿千的處置……”

“豐臣氏的大坂城已毀,她雖逃離了大坂城,但已算不得我的女兒。”

“那麽,將軍要把阿千當作豐臣遺孀看待?”

“正是。”秀忠的回答十分幹脆,這讓家康有些不知所措。家康主張日後對一切事情都要嚴峻,可未想到打了自己的嘴。他尋思片刻,總算有了個主意:“是啊……這樣辦就好了。就依高台院之例,如何?高台院乃是豐臣太閣遺孀,因此,先據她的意願,由她居於三本木。後來她一心向佛,又為她建了寺院。阿千的事情可依此例。”

秀忠端正了一下姿勢,“孩兒認為,兩事有所不同。”

“哦?”

“太閣歸天之前將一切後事托付與了父親,高台院作為太閣正窒,如此相待,亦是理所當然。但阿千卻是兩次掀起叛亂、終是不降的大罪之人的妻子。”

“哦!”

“若將二者混淆,必會被世人說成公私不分,成為幕府的瑕疵。處置阿千一事,亦請交與秀忠。”

家康茫然,這就是秀忠的王道?律令和法度必須遵守,但是在此之上,還有更大的天地法則。在不能違背的法度之上,還有“人情”。人情並非出於道德和法度,而是出於人之本性,出於神佛的意願。他遂道:“將軍啊,我覺得你想差了。要是顧及私情,便無法給天下立規矩。你要是這般想,你的法便非為人立的法。離開了人情,焉有王道?”

秀忠側首一思,道:“非是人情……這處置阿千和責罰上總介,二事並非殊途。”

“難道要一樣處置不成?”

“正是。孩兒若對上總介加以重罰,逼著他與五郎八姬分開,斯時上總介若問我,將如何處置阿千,我何言以對?我對女兒放任自流,卻對兄弟課以重罰,眨眼之間,流言蜚語自會大起。故,循處置上總介之例,處置阿千一事,也請父親交與秀忠。禿忠定會著父親所述人情,適當處置。”

家康險些咳出聲,原來秀忠在意這個!“將軍為人正直,作此想也難怪,可這想法卻是大錯特錯!”

“這是為何?”

“你想想看,流言蜚語和世人心思暫且不論,忠輝和阿千的處境完全不同,相同的只是骨肉之情,忠輝乃是你兄弟,阿千為你女兒。你要是拘泥於感情,對這二人處以相同責罰,便是小肚雞腸,絕非人情。”

“哦?”

“況且,那個不孝之子,坐擁六十萬石,權重一時,卻犯下三樁大罪。與此相比,阿千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可憐女子。”

“是。”

“況且,阿千並非因不願和秀賴同死才逃出,她乃是為了夫君和婆婆才涉險乞命,乃是個貞烈女子……將軍啊。”

“在!”

“你休要把阿千當成自己的女兒,也休要把她當成我的孫女,僅僅把她看作一個薄命的女人,你不覺她可憐嗎?”

秀忠挺直上身,閉上眼睛,不語。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將軍啊,我要談的人情,乃是人間之情,而非一家一戶之私情。我說的人情,乃是指對那些貧弱不幸之人的體恤和憐憫。要是少了這等人情,這世間便如同浩瀚沙漠,何來溫情……”家康暗暗拭一下眼角,繼續道,“阿千並不遜於離開大坂城移居三本木、一心供奉太閣亡靈的高台院。就依高台院的前例便是。你認為她未隨同秀賴赴死乃是有罪,未免狹隘。”

此時,秀忠睜開眼,搖了搖頭,“孩兒還是不能明白此事……”

家康大出意外,他的聲音開始顫抖:“將軍,你還無法明白?”

迄今為止,秀忠幾從未違背過家康,若善待千姬,他作為父親,理應感到安慰。家康也望如此,可秀忠卻總是無法釋懷。家康又道:“我且聽你說說必須責罰千姬的道理!”

秀忠目不轉睛盯著父親,吸一口氣道:“父親乃是世所罕見的雄傑。”

“這與此何幹?”

“父親乃是百年不遇、千年無二的豪傑,秀忠及眾親信無不對父親敬畏有加。”

“我問你,這與此何幹?”

“但,如父親者亦不可能長生不老。故,秀忠必須走一條和父親完全不同的平凡之路。”

“說話休要拐彎抹角。我問你為什麽必須責罰千姬?”

家康使勁拍了拍扶幾,可秀忠並不懼怕,反而越發沉著:“因此,即便是方才所言人情,父親的人情與秀忠的人情也有著莫大的差異。目前,秀忠的人情,還只是傷己方知人之痛……若不傷自身,便會忘記他人之痛。秀忠乃是這種淺薄愚蠢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