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長河落日 十四 黜子去禍(第5/6頁)

家康的語氣雖然已變得緩和,但眼睛裏依然隱藏著某種厲光。忠輝屏住了呼吸,不語。

家康眯住眼,似在尋找敵人。他不疾不徐道:“要在人間締造一方凈土,就須付出堅韌不拔的努力,超越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一絲不苟。我締造凈土的第一步,便是要消除戰亂。”

“嗯……”忠輝胡亂點了點頭。消除戰爭,怎麽可能?他依然無法同意父親,卻不敢說出。反正父親已來日無多,他的附和並非向父親獻媚,只是一種體恤。

“我原本以為,在關原合戰之後,戰爭便已消失。不,我估量錯了,才有去歲今年這兩仗。但這兩仗之後,又有新的怨恨紮根了,戰爭的可怕之處就在於此。離開主家之人,被人殺掉父兄之人,失去了親人之人……他們的可怕之處,不在於他們的野心和欲望,而在心中的仇恨。這仇恨一旦和野心糾纏,稍有不慎,便會天下大亂。”

忠輝現在已聽不清父親只字片語。他躬身直坐著,腿已發麻,身心俱疲。

“在關原合戰結束之時,我以為神佛已被我的努力感化,以為所作的努力已經足夠締造一個沒有戰事的天下。對於那些能明白我心意的旗本,我並未給他們太多的報賞,但給那些外樣大名的分封卻甚至超過了太閣所封,這並非因為他們立了大功。在這世間,本來就無一樣東西屬於我。所有的領地和領民、財富和生命,都是神佛托付於人的身外之物。因此,對他們的分封,實際上是因為他們明白我的心思,適時幫了我一把,這是神佛對他們的回報。此中亦另有一層意思:既然你有此能力,今後的事就交給你了。領地和領民、上交的年賦和租稅,都為上天賜予,必須珍惜,同時須努力消除領內可能生出的怨恨。帶著這希望,我將神佛賜予的土地,根據各人能力的大小,一一托付與他們。在太閣故去七周年時,舉行了盛大的豐國祭,不僅讓南蠻人,甚至連大明人都瞠目結舌。考慮到秀賴,為了保住他的威嚴,讓他能夠順利當上關白,我亦苦心尋了一個兩全之策,讓他既做公家,又做武士。實際上,我心中仍在自責。在神佛看來,我所作努力還是不夠。你能明白嗎?若僅僅是為打贏這場仗,還用你這七十有四的老父持槍上陣?誰都知道,此戰在將軍的指揮下自可輕易取勝。但,將軍乃是天下蒼生的將軍,不可輕易生殺心,我才拖著老弱的身子重上戰場。神佛有眼,我哪敢片刻偷閑?”說到這裏,家康捂住臉,痛哭失聲。

忠輝一驚,旋又厭煩地扭開了頭——父親真已老朽。他偶爾雖會表現出幾絲朝氣,但終是如此嘮叨,一遍一遍,不斷重復。也難怪,他都已到了這把年紀,自當如是了。

忠輝有些可憐父親,但今日父親的說教為何如此冗長?他麻痹的雙腿變得異常疼痛,腳趾幾已沒了感覺。若此時家康令他退下,他怕連站也站不起來了。剛想到這裏,他發現父親銳利的雙目在盯著自己。“忠輝,你知我剛才為何落淚?”

“這……”

“唉!你怎會明白?神佛仍未對我說:此足矣。神佛仍在嚴厲責我,責我的努力不夠。”

“父親!哪有此事?浪人已經失敗,大坂城也已攻破……”

“罷了罷了,”家康擦了擦淚水,松松肩膀,“這也難怪。我要讓你明白,是因為……”

“……”

“這次戰事便是對父親的指責。你可知,我本是要救秀賴性命,他卻切腹自殺了。”

“此事並不怪父親……”

“是我的錯!”家康厲聲道,“本想救他性命,卻眼睜睜看他自殺,這就說明,我的心願被拒絕了。拒絕我的心願的,並非秀賴,而是神佛。”

“哦。”

“不,若僅僅如此,秀賴怕還能得救。然,神佛又在指責……”

“哦?”

“秀賴之死乃是一錯,但下一錯可就不這般簡單了。”

“何事?”

“你終不會明白。故,我才問你知不知霸道王道之別。你說將軍乃是正人君子,是秉性正直之人,不鍇,但,神佛責我:將軍也有實施霸道之危。”

忠輝再次感到了厭倦,不由皺了皺眉,旋又繃緊了面皮,他感到父親又要淚下。但家康卻未落淚,他緊緊盯著兒子,眼裏漸漸失去了剛毅之色,似是說話稍不小心,便會號啕大哭。

忠輝咬著牙,默默忍著不語——我不抗顏,不再討要大坂城,也不想再跟父親辯了。父親已然累了,不,已經老了,成了一個不得不由兒女悉心關照的老朽,他還能有多少日子?忠輝忽在內心反省:在父親走向經常掛在嘴邊的“凈土”之前,自己定要壓抑住不快,對父親笑臉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