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王道無敵 二十八 命有反骨(第4/6頁)

更值得警惕的是,連索德羅都能想到,家康身後,將軍和忠輝兄弟起紛爭,幾是勢所必然。

政宗和本阿彌光悅的思慮完全不同,他不會愚蠢到草率地露出自己的尾巴,但對別人的蠢蠢欲動饒有興味。他相信,即使自己牽連進去,亦能毫發無損,遊刃有余。其實,索德羅吐出實話之後,政宗很是失望:這小小荊棘上面雖然布滿了刺,也不過爾爾,若真想維系太平,應該勇敢地去挑戰更大的風浪。

酒菜擺上來後,政宗道:“來來,天氣涼,喝些酒暖暖身子吧!”

他把紅色的大酒杯遞給索德羅,自己試了試毒,心頭又湧上一陣古怪的感覺:日後的世間將以和為貴,還需要這般試毒嗎?太平這東西究竟有益無益?

“陸奧守大人認為大坂和江戶之間不會有戰事?”

“這……要是無甚大爭端,當不至於。仗哪會那般容易,說打就打?”

“是,故鄙人才急急把船弄沉了。”

“哈哈,恐怕大坂城裏,正有人希望來一場勢均力敵的大戰呢。”

“是。偌多人都這般想。故,若尼德蘭人、英吉利人煽動,這……”

“好了,不會,根本不能。我亦會在將軍面前斡旋,你別忘了方才說的懇求書。”政宗說罷,為了掩飾不快,舉起筷子。

伊達政宗特意把淺草施藥院的索德羅請到家中布道一事,很快在江戶流傳開來,甚至已從各大名在江戶的府邸傳遍天下了。

政宗從六歲始便接受遠山覺範寺虎哉禪師的教導,使他成為一名豪氣沖天的武將。那虎哉禪師出生於美濃方縣郡馬馳,乃同為美濃出身的名僧大通智勝國師快川的弟子。快川於甲州惠林寺被織田火燒之時,大喝一聲“火甚涼”,之後方圓寂一事,始終流傳於斯時的武將之間。虎哉禪師乃一代俊才,他跟隨快川和尚研習,剛滿二十歲便被稱作“少年上人”。

伊達政宗之父左京大夫輝宗在政宗剛出世,便為他起名“梵天丸”並在僧侶之中為他遍尋名師。元龜三年,政宗六歲,虎哉禪師被招到米澤近郊的資福寺,成為政宗的授業之師。政宗現四十六歲,和虎哉禪師之間已有了四十年的師徒之誼,此事世人盡知。現在政宗居然要洋教士布道,這自然會成為茶前飯後之議。

有人認為,政宗是受女兒影響,有人則說是大久保忠鄰勸他信教,也有人認為,事情絕非簡單的信奉問題。政宗這位武將比世上尋常僧侶更是虔誠,此次的目的不是為了信奉,他恐怕乃是打算利用洋教開展海外交易。議論紛紜之際,也有人站在中間立場,兩面討好,說政宗既可能受了忠輝夫人的影響,也可能因為大久保忠鄰和長安的勸說。但政宗卻非這般輕易就改變信奉之人,他總忘不了“利用”二字。

然而,在這個時候,又有另外一個話題流傳開來。索德羅將被幕府捉拿,判處死罪。此事早就眾說紛紜了。傳雲,索德羅自己分辯,他坐上了比斯將軍的船,一不留神導錯了航,船才觸礁而沉。這番說辭激怒了將軍秀忠,斥索德羅為刁猾之徒。眾人雖作了諸多努力,似毫無挽回的余地。故索德羅已被捉拿歸案的傳言甚囂塵上。

流言這東西,古往今來都具有神奇的力量,有時能撩撥人心,引導議論朝著良善的方向發展,有時卻會引發難以挽回的暴亂。

一聽淺草施藥院的聖人索德羅要被抓起來,江戶的賤民們立時團團圍住了病院。差役要來抓索德羅,必從賤民們中間通過。

這樣的騷亂絕不只發生於淺草。散布在全國各地的洋教信徒遙相呼應,最終恐變成比昔日的一向宗暴動還要嚴重的大騷亂。

神田的某長屋中,關原合戰的殘眾正擦著大刀蠢蠢欲動,欲趁這惡風重出江湖。“那些浪人的事我也知道。那幫人每日對著太陽擊掌祈禱:天下大亂,天下大亂……”這些傳言不知有多少真實成分,然而町奉行土屋權右衛門由政已為此令暗探進入鬧市,加強警備。

一日,伊達政宗來到江戶,在本城的小書院和將軍秀忠見面。

秀忠把胞弟上總介忠輝的嶽父看作父親的戰友,對他甚是尊敬,言語措辭也甚恭謹。他甚至未讓本多佐渡守和土井利勝留在身邊,只有柳生宗矩面朝院中的冬日枯坐。

“陸奧守大人認為索德羅翻不起大浪?”

“就像他的懇求書中所寫,索德羅是因為受到比斯將軍的脅迫而屈從,僅此而已。”

“但我聽說,他還帶著比斯去拜見過大久保相模守。”

“我想,恐怕也是被迫。”

“晤。”秀忠在言辭之間對這位獨眼武將無絲毫輕慢,卻也未流露自己的感情。他神態冷靜,舉止得體,然而談話絕非敞開胸襟。他把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心中反復掂量咀嚼,然後繼續思量。真是滴水不漏之人——政宗時常都有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