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王道無敵 十五 身後計

慶長十五年新年,德川家康在駿府接受完家臣拜賀之後,讓安藤直次與成瀨正成留下。二人有些意外。

家康稱要在茶室請他們用飯。二人面面相覷,自然不能拒絕,不過他們亦覺得,大禦所很少這般不近人情。通常,拜完年後,家康就催著他們早早回家,去接受家人的祝福——這是舊例。既特意讓他們到茶室,定有大事。

二人心下轉念間,已依言到了茶室,誠惶誠恐候著。

家康很快來了。畢竟年已六十有九,人明顯老了。他道:“直次跟我多年了。我第一次帶你上戰場,是在何處?”

“姊川合戰時。”

“哦。那時,你還和五郎太丸差不多大吧,如今已和正純一樣,成為幕府的棟梁了啊。”言罷,家康又看看成瀨正成:“正成也在堺港辛苦了很多年。我可是一直重用你啊。”

“承蒙大人恩典。”

“先上酒。天氣太冷。”

二人愈是緊張。家康平日裏雖不會貶低家臣,但也很少褒揚,今日卻似換了個人,一旦大意,不知他會冒出什麽話來。

“放松些。到了茶室就不分上下了。我一想到馬上要進入古稀之年,便無限感慨啊。我把將軍位讓給秀忠是在六十四歲,那時還真沒想到能活到今日。”

“身體康健最是重要,大禦所絲毫不比壯年人差。”

“直次在奉承我。”家康迅速把視線移到正成身上,“聽勝重說,正成在堺港常常參禪?你的口頭禪是……吾不知生來去往,佛祖亦不知有涯……是嗎?”

“在下惶恐。”

“不,不用怕。說得很好。為何到這世間來,又為何離開,誰也不知,佛祖亦是一樣。”

“是。”

“說知自己的死處,是自大。”

“大禦所所言極是。”

“你們都還年輕。我即刻死去,也不會後悔——希望知得生死,實際卻是不能,故我才坐禪念佛。”

二人悄悄交換了個眼神。大禦所特意把他們叫到茶室來,就為了說這些?

成大業者,必須有坐於漏船或身處火屋之心,一生有如磐石般安穩泰然的家康,究竟為何突然發這些禪佛之語?必定有大事。

此時下人端了酒菜上來,不是正月吃的年飯,而是茶室裏用的餐點。湯也不是通常兔肉,倒像鶴湯。

“來,筷吧,我給你們斟酒。”

“不敢當。”

“怎的不敢當!正因為有了你們,才有我今日。感謝你們,理所應當。來,飲吧。”

“恭敬不如從命。”

“我未想到,今年還能跟你們這般說話。真讓人快慰啊!”

“唔。”

“但也不會總得神佛眷顧。直次,你說說,設若我今年壽終,還有何事未了?”

直次會心一笑,其心稍安,道:“大人自己很是清楚。”

“不必顧忌,只管直言。在世人眼中,我是個任性的老頭子吧?”

“不,大人有主見,亦是最虔誠的修行者。”

“不。今年,我為義利(五郎太丸)在名古屋築城,想讓外樣大名主事。前田、池田、淺野、加藤、福島、山內、毛利、蜂須賀、生駒、木下、竹中、金森、稻葉……”家康放下酒杯,掰著乎指頭數了數,“聽說加藤很是惱怒啊。他道,江戶城和駿府城乃天下之尊,不得不建,怎的連稚子也極力扶植?”

“在下也約略聽說過。”

“聽過?”

“是。聽加藤大人道,大人您若斥責他,他就立刻舉兵。”

“正是!不過,我並非只給義利一人封賞。忠輝年俸六十萬石,還在越後的高田給他築了城,那城就在伊達、上杉、佐竹和最上之東。”

“是。”

“還有長福丸賴將(賴宣)去年,他僅八歲就任駿河守,年俸五十萬石。在世人看來,我真是只計私利。不過,為何我這老頭子竟未從身邊人口中聽到過哪怕一句諫言呢?來,喝酒。”

二人縮了縮肩,忙捧起杯子,馬上就要知今日這頓飯的真意了。

“我們是想進諫,卻怕惹惱了大人。你說呢,安藤大人?”正成道,“大人確實給至親骨肉賜予厚祿,但和大坂的秀賴公仍有差別,他年俸六十五萬七千四百石,儼然大藩。”

“在下和正成談過此事。”安藤直次接口道,“已故太閣給織田秀信公的俸祿為十三萬五千石,秀賴公比他還多五十二萬兩千四百石。這是大人和太閣的差別。”

“哦?你們這樣計算?”家康低聲說著,默默端起酒杯送到唇邊。二人的回答似乎出他意料。二人又交換了一個眼神,輕輕搖了搖頭——好像會錯了意。

“尼德蘭和班國之關系,比想象中還要惡劣啊!”正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