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幕府將軍 二十四 大坂醉夢

是日,澱夫人依然起得很遲。年輕時,天一黑她便馬上有了困意,天剛蒙蒙亮便又睜開了眼,而且整日神清氣爽。但近日卻反了過來。

到了晚上,她總是輾轉難眠,往往是在被窩裏聽著第一聲雞鳴,眾人陸續起床,她才朦朧睡去。她每被人的腳步聲吵醒,便會大發雷霆。而每當訓斥完,她又會獨自苦笑。日上三竿,已到了巳時,此時卻讓別人躡手躡腳走動,未免過於為難人。

是日晨,大野治長之母大藏局在澱夫人鋪旁候了好長時間。“夫人醒了嗎?”看見澱夫人睜開惺忪的睡眼,大藏局低聲道,“片桐市正大人從所司府上回來了,正候著您呢,都著急了。”但澱夫人並不回話。

一個難以啟齒的噩夢讓她全身汗濕。她夢到了秀賴。秀賴最近個頭猛長,現已有六尺,這有些異常,在睡前她便感到憂心。眾所周知,秀吉個子矮小。他的兒子卻一個勁兒地長。即便不如此,也早就有了秀賴非太閣親生的謠言。因此,澱夫人愈發憂心。

或許正因此,在夢中,秀賴才會挑逗她。若澱夫人斥退了秀賴,或許醒來亦不會如此不快。然而她並未拒絕。

她自責不已,感到莫名其妙的焦慮,如在痛苦的沼澤中掙紮。

大藏局見澱夫人又閉上眼睛,便不再做聲,安安靜靜待在那裏。她怎也想不到澱夫人夢到了什麽。人說女人本是蛇身,可其夢中竟如此不堪,真是無恥。

澱夫人有時會把大藏局之子治長叫到自己房中。人皆以為,他們相親相戀,羨慕治長能得到澱夫人寵幸,但澱夫人卻無那般輕松。治長不過是獻給她心中深藏的卑鄙蛇身的供品。

“夫人,片桐大人還在候著呢。”大藏局這才發現澱夫人已陷入沉思。

澱夫人似終於想起。她將胸中不快暫時壓下,起來,默默梳妝打扮。

片桐且元奉澱夫人密令,去京城拜訪所司代板倉勝重。因為震驚天下的豐國祭之後,一個傳言在京坂一帶大肆流傳,說德川家康要隱退。

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三,秀吉公便是在這個年紀故去的,家康也記著這個。傳聞說,即便身體健康,家康也會辭去將軍一職,把權力交給年輕後輩。

“我仔細回味太閣教訓:人不知自己何時將會死去。在我身後,為了天下太平永固,必須讓年輕一代習慣壓在身上的重負。”這聽起來確像家康的話。

澱夫人一開始並未把傳聞當回事。太閣當年把關白一職讓與秀次時,亦是出於這種想法。任性的老人往往會為了尋些新奇和變化,說出讓人意想不到之言,家康恐也如此。他做將軍還不到兩年,怎可就此辭去職位?一開始,澱夫人是這般想的。

“將軍似已下定決心。舉行盛大的豐國祭,便是欲展示自己的文治武功,給世人一個念想,就像當年太閣舉辦醍醐賞花會……”聽到身邊人議論紛紛,澱夫人亦漸生憂心。若傳聞屬實,不正說明家康心中已確定了繼承之人?於是,她把大意告訴了且元,讓他到京城一探真相。在家康心腹中,所司代板倉勝重一向以謹慎穩重著稱,深得家康倚重。澱夫人猜想,勝重必定明白家康心思。

梳洗畢,澱夫人到了外間,讓人去傳且元。

良久,一臉快意的片桐且元竟和大野治長一同進來。

“且元,情況如何?”

“經過本阿彌光悅的周旋,在茶室與板倉大人見了一面,便回來了。”

“哦。勝重是否毫不相瞞?”

“是。他說,這些事終究會公之於眾,便把他所知全告訴了在下。”

“傳聞屬實嗎?”

“將軍大人說,太閣大人於六十三歲駕鶴西去,自己不能任享命運之予,故欲隱退。”

“何時隱退?”

“定於來春……”

澱夫人不由往前湊了湊。“來春?這麽說來,下一任將軍人選已然確定?”她故意不說出秀忠和秀賴,強裝平靜道。

家康若立了秀賴,讓秀忠輔政,片桐且元怕早就明說了。但恐已無望,秀賴年幼,實在不堪大任。為了不讓自己過於失望,澱夫人強作鎮定,但且元卻顯得非常輕松,他和大野治長對視一眼,微笑道:“已然確定。而且,在下以為,如此便足以保得豐臣氏安泰。”

“可保豐臣氏安泰?”

“是。板倉勝重絕非為了應付在下而信口胡謅的輕薄之徒,他已一一向在下明言。”

“將軍要遵循與天下公的約定,在秀賴十六歲時,將將軍一職交還嗎?”澱夫人嘴上這般問,但連她自己都已不信。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已明白,所謂交還權柄雲雲,不過一個難以成真的幻夢。為何會這樣,她也無從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