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梟雄歸塵 十六 異鄉殖民

慶長三年五月十六,豐臣秀吉病重。他已不能進食,太醫說他胸目的硬塊愈加嚴重。北政所從大坂趕來,一刻不離守護在枕邊。伏見城裏,連女人們都深信秀吉已時日無多。

秀吉時昏時醒。若發起高燒,他總是迷迷糊糊叫著秀賴,像是在夢囈。一旦稍好些,他就把五奉行、五大老及其他人都叫到面前,讓他們發誓效忠秀賴。他還要大老們向奉行遞交誓書,也要五奉行向五大老遞交誓書……他已經對人徹底失去了信任,變成了一個極其可悲的老人、一個瘋子。無論見到誰,他都拉著對方的手,不斷重復那句“秀賴就拜托給你了”、“幼主就拜托你了”,然後吧嗒吧嗒直掉眼淚。不僅如此,單獨和人會面時,他說的話又前後矛盾。對方若是老人,倒還能明白些;若是不甚解事的年輕人,恐怕就會暗自思忖,妄加推測,並信以為真地行動起來,招致難以收拾的混亂。正是擔心這些,北政所才一步也不敢離開他身邊。

六月二十七,為了祈求秀吉痊愈,朝廷舉行了禦神樂大會。七月初七,孝藏主被北政所派到三寶院,獻上黃金十錠,讓和尚們祈禱秀吉早日康復。

與秀吉重病同時,呂宋助左衛門正在堺港大安寺護城河邊建造豪華別苑,他宅裏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此日助左衛門並不在家,出門請工匠去了。他請的工匠尤多,從木匠、泥瓦匠、漆匠到畫師、雕刻師、能劇藝人、狂言藝人等,統統都要請到堺港,並親自送他們上船。

這些工匠全是天下一流,曾參加過聚樂第和伏見城的建造。因此,助左衛門不惜重金築造的別苑,完全就是把整個伏見城宮殿照搬了過來,真可謂富麗堂皇,窮奢極侈。宮殿所有柱子都精雕細刻,漆色有朱紅、黑色及金色,金銀的鉚釘和掩蓋釘帽用的裝飾,也金光閃閃,奪人眼目。從壁畫到帶有拉門的房間,都和伏見城的一模一樣,令那些向來以大膽豪放著稱的堺港富商們都嘆為觀止。

“助左衛門這人,是不是想把太閣給請來啊,不知道他又在玩什麽把戲。”

僅僅靠著幾把呂宋壺,助左衛門就把太閣的金子賺了個缽滿盆溢。盡管眾說四起,流言紛飛,可是到助左衛門新宅的這位女子,卻沒有流露出絲毫驚愕。她告訴下人,她可等助左衛門回來,說完便去了那幢人們議論紛紛的宮殿。

其實,她便是剛到附近的乳守宮拜見過父親的木實。

木實悠然觀賞著飄溢漆香與木香的宮殿,並未大加贊美,也未特別驚訝。助左的夥計告訴她,主人要親自把請來的工匠們全送到大和橋碼頭,然後才回來。夥計還說,那條船上裝滿了美酒,以備主人在趕赴伏見城途中納涼時飲用。不僅如此,連下人飲用的美酒甚至都備好了。

“小的們也曾勸過主人,太閣大人的病情現在不容樂觀,還是避一避風頭為好。可是,您也知主人的脾氣,他說什麽也要去,還說這是為太閣的康復祈禱,還讓人把大鼓小鼓都搬了上去。”

聽夥計這麽說,木實倒也無甚反應,她今日是有事特意過來。她索然地在室內走了一圈,就無聊地把視線投向了院中。院中植滿了助左衛門喜好的鳳尾松、檳榔、椰子和芭蕉,右方的棕櫚樹下,兩只孔雀臥在那裏,悠然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

對於初來乍到之人,這些風景已夠令人瞠目結舌了。可木實對此卻似沒有一絲興趣,她只是眯著眼睛,看著白沙中混雜的熠熠閃光的矽石。

過了大約半刻,助左衛門回來了。“抱歉,讓貴客久等。沒想到竟是木實小姐來了。”他比從前更黑了,看上去也更健壯有力,加上他穿了一件純白的上等麻衣,有如一個黑人。“這次來堺港有何事,采購物品嗎?”

木實以憐憫的眼神看著助左衛門,“你的品位可真是奇特啊。我說的是你的房屋。”

“那還用說!商家住在太閣風味的宮殿裏也無不妥。當然,我這屋子大有用場,你不用擔心。”

“助左先生,我看這次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

“哼,你怎麽一見面就口出惡言?”

“你太大意了,助左先生。”

“別說了。我呂宋屋自有算計,怎麽都不會虧本。木實,喜歡男人,就明白地說出才是,不說,用眼神、身體表示也可。”

說著,助左衛門就要往前靠,被木實橫眉立目地阻止了:“你以為我是迷戀你才來的?哼!”

“難道你另有所圖?”

“你竟還一無所知——太閣大人日子不多了。”

“這些小事我還能不知?嘿,我最初的打算,便是把太閣給請過來,好教給他一些治天下的智慧。這是我的真心話。可現在卻不能了……雖說如此,我也不能袖手旁觀,我助左衛門豈是那樣的人?我所做的事會更大。”助左衛門滿懷自信地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