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梟雄歸塵 七 脫身之計

在關白秀次的陪同下,豐臣秀吉一行暢遊了吉野,並於文祿三年三月初三從吉野趕赴高野山青嚴寺,拜祭秀次的外祖母。

太閣和關白在吉野的遊玩並不令人滿意。與隊列的華麗和酒宴的盛大相比,二人顯得並不協調,總有些冷漠之感。天公似也不作美,冰冷的春雨無情地敲打著漫山的花,攪了眾人的雅興,所以,這兩日一行人只好待在房內,以欣賞茶藝和觀看能劇消磨時光,氣氛自然不免有些沉悶。盡管秀吉頗為熱心,開口閉口直叫“關白”,秀次卻毫不掩飾戒心。

“我真有那麽可怕嗎?”

“那還用說。我從小就被舅父訓斥,您一直十分嚴厲。”

“可關白不也常跑到我懷中撒嬌嗎,那時我抱著你,不知有多高興呢。”

“可您如今已有了阿拾。”

就這樣,父子倆不無隔閡地趕赴高野山。在那裏,秀吉向各處寺院捐贈了大批財物,還答應為高野山修建二十五座伽藍,這讓滿山的僧人大吃一驚。

“這是我們父子的一點心意,對吧,關白?我覺得這還有些少呢。”說完這些,秀吉匆匆下了山,經兵庫回到大坂。

此後,秀吉食欲日漸不振,還常說頭疼。伏見築城,與大明和朝鮮的談判,這次吉野、高野參拜時許諾的寺院修築,已夠讓人心煩了,再加上秀次、阿拾帶來的難言之痛,都在無情地啃噬著秀吉的軀體。

回剄京城,四月初二,秀吉又和秀次在施藥院會了一面;四月十一,秀吉贈給秀次仙鶴;四月二十八,又安排秀次和阿拾在大坂城見了一面;二十九日,由於不堪勞頓,秀吉趕赴有馬溫泉療養。可是,太閣與關白走得愈近,世間的傳言就愈多。世人都以為,二人的矛盾已經難以化解,真是不可思議。

“為了與關白和解,大人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可為何還有人在散布可憎的謠言呢。”北政所憂心忡忡。

特意為茶茶建的澱城被拆除,因為產下阿拾的西丸夫人,已沒有回到澱城的必要。她將和阿拾一起移居新建的伏見城,與太閣住在一起。再過不久,恐怕連關白的聚樂第也會被拆除。

七月末的一日,聚樂第德川府內,家康正和秀忠、茶屋四郎次郎及木實悠閑地吃著茶。作為探子,即使家康不在,茶屋也一直為京中的秀忠打探各種消息,同時,他還常常調解各家關系。今日,他特意來向家康稟報一個消息:在上總小磯養老的本多作左衛門故去了。作左衛門生前一直侍奉家康之子秀康——已過繼給秀吉做養子,當時任下總結城城主及中納言,年俸三千石。世間有許多傳言,說作左衛門因頑固不化,日漸被家康疏遠,最後竟連個大名身份都撈不到。但事實恰好相反。

“你是為了成為大名,才侍奉家康的吧?”

作左生前最討厭別人這樣問他。無論在誰面前,他都會傲然反駁:“我並非為了出人頭地和功名利祿。我敬慕家康公。士為知己者死,一個男兒,不當計較利益得失。”

就在去世前不久,只要一提到太閣,作左衛門仍然罵不絕口。他厭惡秀吉,痛恨秀吉。在這個連家康都不得不委曲求全、擁戴秀吉的世上,只要一直對秀吉咒罵不止,就絕不會成為大名。

“連石川老兒都淪落為信州松本的城主了。世上的真丈夫,真是寥若晨星!”

對於作左衛門的這些感慨,茶屋十分理解,“老先生一直暗中和石川比拼氣節。”

家康聽了這些,使勁點點頭,向茶屋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談論此事。家康從未告訴過秀忠,自己和數正之間有默契,也從未向他提起作左和數正的較量。他覺得沒有必要把這些告訴兒子,這一切,不過是已化為塵埃的上輩人間的恩怨。

“作左故去了?”家康僅是輕問。

“是。看來,世上再也不會出現像他那樣的耿介之人了。”

酌“是啊。他可真是我行我素。”

“真是佩服。他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一輩子直言不諱,還喜歡諷刺那些世俗之人,一生都如此。”

家康呷了一口茶,輕輕閉上眼睛。他無法不為作左祈禱。“家康公是我敬慕的男子。”作左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可自己是否對得起作左的信賴呢?作左不斷在鞭笞他。

由於作左衛門一向痛恨秀吉,家康幹脆讓他去陪伴秀康。可作左根本沒去見過秀康幾面。看來,從小接受嚴格訓練的於義丸,盡管已長大成人,可無論如何也成不了“讓作左衛門敬慕的男子”。

作左的晚年一定甚是寂寞,想及此,家康心中一熱,嘆了口氣。無論是頑固不化、堅持己見之人,還是忸怩作態之輩,都一樣會死。因而,人只有活在世上,方才有意義,而人生除了出入頭地,似再無值得追求的東西。對那些苟活於世的人,玩味別人的生死,卻似有著無窮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