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兵變本能寺 二十七 民聲

家康到達信樂的時候,天已全黑。

渡過一個個危機之後,路漸漸地寬闊起來。這裏已是先行一步的京城的吳服師龜屋榮任和茶屋四郎次郎的活動範圍了,他們終於可以貪婪地睡上半個時辰,然後換上草鞋,準備翻越丸柱的崇山峻嶺。龜屋和茶屋看到家康有了伊賀和甲賀武士的傾力保護,放下心來,和他們訣別。

已經有了武裝,剩下的只是和不眠不休的肉體痛苦作鬥爭了。雖然路上也常會遇上一些不法的山賊、強盜之類,可已無人能抵擋他們。家康在一生中學到最多的時候,就是從丸柱穿越河合、柘植、鹿伏菟,沿鈴鹿川的河灘,到達伊勢海這一晝夜的旅程。

農民孫四郎始終跟著他們。他似乎對家康產生了一種難舍難離的眷戀之情,當家康的視線不時地落到他身上時,他就微微一笑,低下頭去。

家康想起了從前,那還是他在駿府做今川義元的人質之時,為了讓他繼承愛民的精神,雪齋禪師在講解孟子教義時,就常常提到一句話:“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家康記得,這句話老師曾反反復復講過好多遍。

所謂“民聽”,就是從民聲中分辨出真理之意。一個人一旦以為真理存在於民聲之外,就會不知不覺地陷入妄想。要想聽見民聲,首先得舍棄“自我”,變成“無我”。而徹底的“無我”,就是確立“自找”的前提。家康自以為已掌握“無我”。可是,直到農民孫四郎的出現,他才發現,自己還遠遠不夠,他不斷地在心裏自嘲。

這大概就是雪齋禪師派來的人吧!家康一邊走,一邊不斷地看孫四郎,他在進行嚴厲的自我反省。不傾聽民聲,就不會發現真理……

重新回味一下先師的古訓,家康甚至覺得信長的死,不是被人殺,而是被己殺。信長是第一個傾聽民聲而崛起的豪傑。他代表了飽受戰亂之苦、渴望和平的百姓的聲音,面對所有的敵人。只要他認為其妨礙國內安定,無論是比睿山的僧人,還是本願寺的信徒,他都毫不寬恕。

當太平的陽光終於照向近畿,信長卻倒下了。大概是因為這時的信長已經逐漸遠離民聲。民聲要求他休養生息,而他卻對尚有外交斡旋余地的中國興師動眾,大興討伐……

在到達伊勢的白子濱之前,家康一直在考慮此事。

如果信長一邊同中國進行靈活的談判,一邊讓勢力範圍內的廣大東海道民眾休養生息,結果會如何呢?恐怕光秀也不會有機可乘。信長一味窮兵黷武,阻塞了民聽,才使光秀產生了取而代之的異心。

即使心計過人、擅長算計的光秀起來指出信長的“非”,但若民心都向著信長,便無響應光秀的人,光秀還會有勇氣謀叛?

“民聲……民聲……”

家康覺得,在這次的旅行中,從一個農民的口中聽到了最深的教誨。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心想返回三河,返回之後怎麽辦,他還從未認真地考慮過。

出於對信長的情義,家康當然會舉兵和光秀一決雌雄,但這不過是隨機應變,真能馬到成功嗎?從河田經鈴鹿摸索到白子濱,站在未明的河邊讓人找船渡海的時候,家康反復掂量著此事。

如現在就大舉興兵,和光秀一決雌雄,這和信長窮兵黷武征服中國相比,是否也是急功近利,也會犯下與信長一樣的錯誤呢?

從白子濱到知多半島的常滑,除了運送木柴的、路程最短的小船之外,再也沒有其他船只了。可是現在,連這樣的小船都沒有。這一帶原本是織田信孝的勢力範圍,由於信孝要渡海去四國,已經率軍兵趕赴岸和田,所以,領地內的大船幾乎都被征調到堺港附近。

此時,正好有個從大湊那邊過來、到河邊靠岸的松坂商人,名叫角屋七郎次郎。家康把他從船上叫到河邊,求他斡旋一下。

“這可難辦了。”角屋把手搭在被潮水打得黑黝黝的額頭上道,“用船我倒是不介意,可是,路上沒有引航的。您大概也知道,京裏出了大事,還不知以後需要多少船只呢。現在這一帶所有的村莊和海濱碼頭都貼著告示,就連運柴的船,也一艘都不許擅自駛到其他海域。”

“什麽,已經貼出告示了……”

“是的。我的船怎麽都行,只是這一帶的農民漁夫……”

“原來如此。那好吧,我自己去找人。”

走了一晚的路,此刻四周已經發亮。望過去,停在水面上的就只有從志摩返航的這艘角屋的商船。海潮變化多端,如果沒有引航者,確實很難出海,家康他們也非常清楚。家康抱著傾聽民聲的打算,大步走到一戶農家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