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天下布武 六 西鄉阿愛

濱松城的松樹發出怪異的響聲,大概是因為濱名湖上吹來涼風的緣故。支好的帳中,堆滿了山一般的飯團,準備犒勞即將歸來的將士。

女人們在廚下進進出出,為了這次犒勞宴會,城內幾乎所有的女人都被動員,甚至可以看到她們揮刀劈柴的身影。西鄉義勝的遺孀阿愛也出現在人群中,指揮著侍女們。

與男人們戰服的華麗相比,這裏忙碌的女人都穿得十分樸素。武刀、長槍、戰服、戰馬都需要費用,也就無暇顧及女人的衣裳了。但她們並未感到絲毫不滿。男人一旦出了家門,說不定就會拋屍荒野。從某種意義上講,華麗的戰服同時也是他們的喪服。生於亂世的女人,愛情是悲哀的。阿愛也這樣認為。

身著布衣、滿臉汗水的女人們顯得神采奕奕,看去也十分美麗。她們是為丈夫的平安歸來而感到由衷的喜悅。

“他們到了哪裏?”

“大概過了伊佐見。”

“那麽,再等半刻就能到了。”

女人們談論的話題只有這一個。

也有幾個女人再也見不到丈夫。這是亂世女人無法逃避的悲慘命運。阿愛對此深有體會。女人在家中苦苦等待,卻被告知:“你丈夫戰死了!”

那時,任何女人都會感覺天塌下來。她們只能拼命控制著眼淚,不表現出悲傷,不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軟弱。因為不幸的並不只是自己一人。在激烈的戰鬥中,無疑會有更多的人戰死……能夠活下來,女人已感到慶幸了——男人比她們不幸得多。

如今,那些不幸的男人正談論著戰場上的英雄,精神煥發地從近江戰場歸來。阿愛不禁萬分羨慕那些翹首以待的女人。丈夫義勝永遠不會回來了。但她立刻為此一想法感到羞恥。她如今是侍奉家康的人,應該歡歡喜喜迎接家康回城才對。

這時,大門口傳來了叫喊聲。人們從角樓上看到了凱旋的隊伍,大聲叫喊,通知城內的人。

“啊,回來了!”

“他們肯定累壞了!”

女人紛紛撂下手裏的活,向城門跑去。

等待丈夫歸來的女人們最期盼這一刻。不需要叫喊,不需要舉手歡呼,只要站在路邊,規規矩矩地擡起雙眼,和那出征歸來的人四目相接,內心便充滿無限的感慨和幸福。活著真快樂!那一瞬間,所有的感慨都飽含在這句話中。

阿愛覺得至少也該用此種喜悅的心情去迎接主公到來,於是一邊擦著手,一邊向大門方向走去。

宣告隊伍抵達的號角傳來。這是元龜元年七月初八。三河人和信長並肩戰鬥,最後很少稱贊別人的信長誇獎道:“三河人天下第一!”如今,他們載譽歸來。在男人與男人的較量中,他們贏了。

信長將家康比作漢高祖劉邦,將本多平八郎比作張飛。家康一邊想著這種說法,一邊穿過城門。

道路兩側站滿前來迎接的女人,她們還是那樣穩重——這對於歸來的將士們,是莫大的喜悅和幸福。家康頻頻向眾人示意,不覺已穿過第二座箭倉的門,這時,人群中的一張面孔讓他怦然心動。那張面孔極像吉良夫人。他忽然想到,她是西鄉彌左衛門正勝的外孫女阿愛。

阿愛今天尤其動人。她皮膚白皙,臉上的汗珠仿佛青草叢中的露水,不,像是飽含著憂傷的朝露。她似要哭泣,似要尋求依賴,卻又有些漠然,帶著倔強的神情……她大概想要掩飾內心深處的憂傷,為家康的凱旋歸來而喜悅。自然與意志的交錯,使她看去異常美麗。

家康不禁想停下馬,卻又慌忙夾緊了馬肚,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是阿愛?”

“是。恭迎大人凱旋歸來。”

家康突然狼狽起來。“你……哦,對了,你已經到了城裏。”他不知所措地說著,臉頰燙熱。在這種場合,他不能再多說了。他移開視線,看著前方,慢慢地縱馬而行,但後來就不記得究竟和什麽人打過招呼了。

家康感到莫名其妙。對信長都寸步不讓的他,為何在一個遺孀面前卻不能保持平靜,難道是因為許久沒有接觸女人?或是自己的欲望比普通人更加強烈?但他立刻否定了上述原因,頭腦中浮現出“緣分”二字。在這個世上,有著人類無法掌控的力量。難道是那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令他注意阿愛?

家康在大門前下了馬,一頭鉆進支好的帳中。男人想要女人的時候,總能找出許多理由。他坐下,不禁嘲笑起自己的胡思亂想來。

“請喝麥茶。”阿愛忽然又出現在他面前。

西鄉阿愛第三次出現在家康面前,是在浴室中。

家康不喜歡蒸汽浴和石頭浴室,更願意泡在香氣撲鼻的木桶中。全身浸泡在木桶裏,聽著熱水的“噝噝”聲,聞著木香,不覺飄飄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