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天雷殛我

遊說的目的往往不是“說服”,而是“說敗”。所謂“說服”,就是要擺事實,講道理,用縝密的邏輯使對方心悅誠服,從而樂意接受你的主張,老實說,那基本上是一樁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正所謂“人嘴兩張皮,咋說咋有理”,道理人人會講,各有巧妙不同,但關乎理念,就不是靠道理所能夠徹底扭轉的啦。除非對方跟你的理念本就相當接近,所以得出結論不同,只是他自己想左了而已。

絕大多數情況下,遊說的目的都僅僅是“說敗”罷了,就是要逼得對方啞口無言,即便仍然不認同你的結論,也不得不被迫承認——自家原本的結論也不怎麽正確,起碼原本的論據站不住腳。後世網絡上的辯論,亦多為“說敗”,直到一方拿不出足夠的反論出來,只好停止跟帖為止——至於完全自說自話,甚至關閉評論就奏凱而還了,那種無恥之輩不提也罷。所以是勛對這種“戰鬥”還是頗有心得的。

他知道自己別想真正“說服”劉協。劉協雖然不聰明,也並非燕王噲那種腦袋進水的廢人,他怎麽可能心甘情願地把帝位讓出來嘛。就算騙子從人兜裏掏錢,也得先許諾下更大的利潤才行啊,誘使天子禪位,你又能有什麽美好前景來勾引他了?不做人間帝王,乃能做天上帝王?這得多中二才能相信啊!

所以是勛的主要目的就是“說敗”劉協,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是恐嚇劉協。他知道自己不能夠循著郗慮的老路走,跟天子講什麽禪讓為至德——劉協只想當皇帝,又不想當聖人,你拿聖人這根胡蘿蔔吊在他眼眉跟前,能起什麽作用?故此他必須反著說,先提禪讓事實所無……劉協以往接見郗慮的情況,郗鴻豫也跟是勛報備過啦,但凡一提起禪讓之事,劉協要麽顧左右而言他,故意把話題岔開去,要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直接捂耳朵。今日是勛“禪讓”二字才一出口,劉協就想閃,曹後還幫著出來擋駕,由此即可見之一斑。

因此上,不妨“欲取先予”,要勸劉協禪讓,反倒先說禪讓之不可信,劉協自然就感興趣了,肯傾聽了,然後一步一步就進了套子。終於是勛圖窮匕見,說世間哪有什麽禪讓啊,只有改朝換代的“革命”啊,其實堯、舜也很可能跟夏桀、商紂一般,都不得好死——陛下您想得著好死嗎?難度系數可挺大哪。

劉協原本就在為此事而擔憂,也巧了,是勛恰在此際跑過來恐嚇,傀儡皇帝當場就萎了,撲上來揪著是勛的衣袖就喊救命啊。是勛倒不禁嚇了一小跳——你這反應過頭了吧。

他倒不清楚曹後曾經勸說劉協向是勛求助的,所以皇帝正好趁著這個機會裝裝可憐——希望是宏輔終究是文化人,能夠有那麽一點點兒惻隱之心吧。

曹後見到皇帝這般德性,一邊在心中暗罵“果無人君之體”,一邊也不得不伏地幫腔:“還求姑婿救我夫婦性命。”她琢磨著,要不要把兩位小皇子也叫出來跪拜祖姑婿,把悲情戲文演到極致呢?

是勛奮力甩脫劉協揪著自己袖子的手,趕緊膝行向後,並且側向一方——表示不敢接受皇帝、皇後的跪拜哪——然後沉聲道:“何以逃死,郗公已道明矣,陛下豈不知耶?”

你要是繼續硬挺著,不肯主動禪位,那就只有“革命”啦,必然落得夏桀、商紂、秦嬰、王莽一般的下場。雖說“禪讓”只是部分儒士虛構出來的花樣,但它擱今天還真的有用啊,或許可以保全你的性命——因為在傳說當中,堯禪舜、舜禪禹,可是退位之後亦得壽終的。

難道這會兒你還不開悟,打算讓我幫忙宣揚,說禪讓其實並不存在,所以曹氏欲以代魏,就只有革命一條道路可走嗎?

對於劉協來說,皇位和性命擺在天平之上,自然後者分量更重,但問題誰都希望魚與熊掌兼得。如今我就是把著不肯退位,難道曹操你還真能弑君不成嗎?而且如今皇後也是你閨女,我倆兒子是你外孫,難道你下得去手用他們的性命來要挾我?某些時候,他也警告自己,不要對曹操的德行抱有太大幻想,說不定他就真有那麽狠……可是若非事到臨頭,誰都會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是嗎?

可是如今是勛說了,就算曹操再寬宏大量,他手下那班希望從龍的文武可未必會有所顧忌啊——殺義帝的英布是亂世粗蠻,可是諸曹夏侯又有幾個不是?

好在是勛不是,聽他的意思,只是想讓自己禪位,或許願意保全自己的性命,那麽自己再多哭兩聲,是不是能夠進一步軟化對方的心靈,以便從中獲取更大利益呢?

所以劉協不接是勛的話頭,只是抹一把眼淚,慘聲道:“祖宗基業,實不忍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