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舅傳婿也

是勛這幾個月來一直在翻故紙堆,以理清“禪讓”說法的來由和脈絡。韓非那句話,從根本上否定儒家所謂的禪讓,這點是勛早就知道,只是韓非的理論為始皇所敬,為暴秦所用,擱漢朝實在缺乏說服力,所以僅僅這句還不夠,還希望能夠找到更早先的、更明確的證據。

其實他最希望能夠找到《竹書紀年》,那書可古老,究其源頭,恐怕不比《春秋》來得晚,其史料價值是《韓非子》之類戰國百家之言所無法比擬的。

所謂《竹書紀年》,本是春秋時代晉國的史書,春秋、戰國之際三家分晉,書入於魏,由魏國的史官繼續編纂下去,直至魏襄王(一說魏哀王)時代。書中零星有“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舜放堯於平陽”等語,可以證明所謂“禪讓”,不過是儒家虛構的上古烏托邦而已。

根據史書所載,此書一度失傳,逮西晉鹹寧五年(公元279年)才被盜墓者掘魏某王之墓而得,因為是用魏國大篆寫在竹簡上的,故定名為《竹書紀年》,又名《汲冢書》。晉武帝司馬炎乃命中書監荀勖、中書令和嶠等辨識、翻譯,因為遭逢“八王之亂”、“永嘉之亂”等政治動蕩,導致工期拖延,一直到東晉初年,才由著作郎束皙最後整理完成。

然而是勛上一世所見到的《竹書紀年》,也早已非其原本啦,此書宋時再度亡佚,到元、明之際才重現刻本,稱為“今本”,但被很多學者指斥為偽作。清代嘉慶年間,朱右曾輯錄古書中所引用的《紀年》章句,並加以考據,編成《汲冢紀年存真》,稱為“古本”——是勛所讀到過的,就是又經許多專家考證和補訂後的這個古本。

那麽此書從魏襄王或魏哀王時代終稿,直到西晉時候掘墓所得竹簡,中間這幾百年間就始終湮滅無聞嗎?其實也不見得。古籍因為周期性的動亂而大量亡佚,第一場大禍就是秦始皇的“焚書坑儒”。當然啦,始皇並沒有真把所有書都燒光,只是禁止民間私藏而已,內庫裏可還都留著一份版本呢,問題等到霸王項羽進入關中,一把火焚盡秦之宮室,這最後一版也泰半化為了灰燼……然後西漢末年又有王莽篡位,導致赤眉、綠林之亂,東漢末年有董卓焚燒雒陽宮室,說不定《竹書紀年》原本並不僅僅埋藏於地下,世間也有傳本,結果在這三場浩劫的其中某一場,終於湮滅無聞,如上所述,要等西晉才又挖出一孤本來。

倘若果然如此,那麽從秦至漢,其間必然有人讀過這部書,對於其中章句,或者會有所引用啊。是勛在蘭台一忙好幾個月,就是想找那些零星記載出來呢。

嘿,你別說,最終還真被他找著了不少,而且是後世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的文章……說不定這些書,是在其後“五胡亂華”、五代十國、金滅北宋、元滅南宋,等等等等,諸場浩劫當中,才徹底消失不見的……想起來還真是使人悲從中來啊!

不過是勛如今並沒有功夫為未來之人擔憂,他必須先顧眼下,說服劉協把皇帝寶座給主動讓出來。於是深入考據、反復籌謀、精密編織,終於準備好了一大套的說詞。就先從未必靠譜的韓非之言說起吧。

果然劉協一皺眉頭:“韓非之言,安可信耶?”

是勛微微而笑:“豈獨韓非不可信耶?舊籍往往傳抄訛誤,今人往往望文生義,是以禪讓謬種流傳。臣按典籍,稱禪讓有者,多不可信,稱其無者,亦比比皆是也。”

劉協略微回想一下,便即問道:“朕聞夫子亦曾道及禪讓,有諸?”

是勛點點頭:“有。”隨即卻又搖頭:“然不可信。”

為什麽這麽說呢?所謂孔子提及禪讓,一般認為只有一處,在《論語》的最後一章。原文為:“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

是勛說了:“論語者,諸弟子記夫子之言行也,非夫子本作也,固不可免其誤記。而況諸篇皆道夫子及子路、子貢等賢達之言行,獨此篇茫然追記上古事,此必它文竄入,或有脫漏也……”

這也並非是勛別出心裁,雞蛋裏挑骨頭,歷代學者亦多認為“堯曰篇”前言不搭後語,應該是中間有所遺漏、脫文。是勛更進一步把那幾句話給否了,說我不但懷疑有遺漏,還甚至可能根本就是它文竄入的,本非《論語》原意。

要知道古時候都以竹簡為書,編簡的皮條很容易磨損、斷裂——孔子讀《易》而“韋編三絕”,那是真事兒,並非誇張——加上沒有記頁碼的習慣,重新拼起來就很可能拼錯。這還不象紙書,一頁上好幾百個字兒,前言是不是搭後語,很容易瞧得出來,這一條竹簡上最多也不過二、三十字,也就一兩句話,那太容易插錯地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