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人臣當言

劉協是真不想見是勛,問題對方主動請謁,卻又不得不見。先不提這年月君權還不能徹底壓倒臣權,尤其那些元老重臣,但請覲見,皇帝沒有合理的托詞是不可能拒絕的——不跟後世似的,皇帝能夠窩宮裏幾十年都不上朝,不見臣子。而且就劉協這傀儡的身份,是勛為曹氏親信,他也不敢隨便拒之於殿外哪。

可是終究有些肝兒顫,才聞聽是勛請謁,就嚇得連酒杯都掉了。

曹後見著了劉協的神情,就表示自己願意留下,與陛下你同會是令君。劉協一琢磨也好,終究那是曹操的親閨女兒,是勛就算不賣我面子,也得賣皇後面子吧,有皇後在場,估計他不敢再那般地向我瞪目以對了。

於是讓乳母抱走了承歡膝下的幼子劉懿,並且撤除酒席,然後劉協整頓衣冠,始喚是勛入覲。時間不長,是宏輔身著朝服,腰插笏板,疾趨而入,先朝劉協跪拜,又向曹後磕了一個頭,然後才直起腰來。

劉協假裝微笑以對:“是卿今請覲見,未知有何要事?”他是真不明白是勛究竟來做啥。是勛自從返回許都,做了尚書令以後,一連小半年,除去逢年過節的朝會君臣得以相見,平常也壓根兒不往宮裏面跑啊,這今天來是想說些什麽?國事從來都由曹家班自決,需要問過我嗎?

是勛斜了一眼曹後,拱手道:“臣確有要事稟奏天子,然天子果欲使皇後共聽耶?”劉協嘴角一哆嗦,趕緊回答:“無傷也。”你就讓她跟旁邊兒呆著吧,這要把皇後轟走,打算做些什麽?我可不敢跟你單獨相對啊!

是勛說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說了——“臣聞禦史大夫郗公去歲常謁天子,不知所言者何也?”

劉協心說你這是明知故問啊,郗慮找我說些什麽,你能不知道嗎?你們本來就穿一條褲子,他難道就不會告訴你嗎?哦,你是想讓我主動開口,說:“乃為禪讓事也。”你好就此展開遊說——啊呀,這廝原來也是為此事而來的!

不禁轉過頭去望一眼曹後,得到的是支持和鼓勵的眼神。要說劉協這小年輕還是挺重感情的,而曹後家教甚嚴,性情溫淑,自打入宮以後也沒有仗著老爹的勢力對老公呼來喝去過,所以夫婦二人的感情還算和睦。劉協某次喝多了酒,摟著曹後交歡的時候,就不禁慨嘆道:“若卿非曹氏女,則更佳矣。”想不到曹後老實回答:“吾若非曹氏女,恐步伏氏後塵。”嚇得劉協當場就萎了……不過總體而言,曹後待自己還算挺不錯,雖然不能奢望她徹底跟娘家脫離關系,在心目中把老公的地位擺得比老爹更高,但若非曹操親至,她多少還是肯相幫老公,給老公留面子的。這點劉協很清楚,即便當年曹昂還在許都,如今曹德也在,往來之間,曹後貌似都比較偏向於自己——難道哥哥、叔父,還沒有眼前這個姑婿來得親嗎?是勛若真敢對自己疾言厲色,曹後必然加以申斥,給自己撐腰啊。

想到這裏,膽氣陡壯,可是隨即又想到——我堂堂男兒、一國之君,竟然要靠女人相幫,卻又不禁氣餒。臉上陰晴不定,口中只是敷衍:“論經而已,未言何要務也。”我就偏不提那“禪讓”二字。

“原來如此,”是勛心說既然你不肯提,那只好我主動開口啦——幹脆,也不兜圈子了,我單刀直入吧——“臣近日收蘭台入尚書,乃助孫叔然整理故典,於經義亦頗有所得,特來稟奏陛下也。”突然間一挺腰,提高了聲音:“乃知禪讓……”

“是卿過矣,”曹後及時打斷了是勛的話頭,“此非人臣所當言者也。”

當然啦,曹操也是人臣,要是曹操來跟劉協提禪讓之事,曹後斷然不敢插嘴;郗慮也是人臣,郗慮幾回來見劉協談禪讓,曹後都在屏風後面聽著,但非天子所命共坐,所以也不方便主動露面,加以申斥。可如今皇帝多可憐啊,要扯著我給他當靠山,姑婿又向來溫和,瞧上去比郗慮好說話多了,那我不妨堵他一堵吧。

曹後也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她打小就眼見耳聞老爹如何英雄出色,南征北戰,挾君稱霸啦,內心深處,老爹就是永遠的偶像,將來自己嫁人也要嫁個老爹一般勇壯的男子。只可惜這年月沒有自由戀愛一說,婚姻還須父母之命,老爹非要把自己送入宮中,與天子為後,自己也只好捏著鼻子認了。在曹後的潛意識裏,其實天子若非自家老爹來當,跟普通庶民也沒啥兩樣嘛。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嫁了這個姓劉的,那就得多為丈夫考慮啦。當然,前提是這種考慮有沒有意義——先不說自己本就覺得老爹該當皇帝,就算沒有這一層念想,以時勢而論,老公這皇帝也肯定當不長久啊,自身一婦人耳,難道還敢螳臂擋車嗎?別一個弄不好,保不住老公,還把兒子給折進去……我可不想當伏壽第二!